這副模樣,叫穆行之不由自主地迴想起那個人。


    那個素來豁達瀟灑,讓他嫉妒到憎恨,生出心魔、困頓百年的人。


    那個奪走了他的一切,愛人、名聲、地位……反過來踩在他頭頂的人。


    那個無論如何都無法打敗,卻又早早死去,他永遠無法雪恥的人。


    登天橋上擊潰他後,看穿他偽裝下醜陋的妒忌,與他說“比較乃人之常情,莫要令其蒙蔽雙眼,徒生障礙”的、那個高高在上、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


    穆逢之,死了這麽多年,你為何仍陰魂不散!


    “夠了!”


    穆行之麵皮發緊,低喝道,“這場比試之要緊,你又怎會知曉?”


    “我費了那麽多的心血,甚至不惜自毀修為、傳功與他,隻為他不要重蹈覆轍,似我一般活在你們的陰影之中……可他呢?”


    “他就是這樣、這樣迴報本座的!叫我時隔多年,又一次一敗塗地……”


    他盯著雙手,顫抖地絮叨,神情發癡。


    瓊光明白無論和他說什麽也沒有用了,輕歎口氣。


    卻不想穆行之陡然被這聲歎息激怒,抬起頭,眼珠充血,死死瞪著他。


    “是不是在如你們一般道心澄明的天才看來,他人陰暗的念頭皆是庸人自擾?”


    穆行之陰陽怪氣地問完,忽地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迸出。


    他朝瓊光屈指成爪,怨毒地說:“罷了,罷了,穆逢之早就死了。再如何天資橫溢、再如何驚才絕豔,他也是個死人!而你,我本想留你給雲光對付……現在看來,何必指望那個不中用的東西!”


    “讓你一道步穆逢之的後塵便是!”


    說動手就動手,還是在穀中,真是瘋了。


    瓊光皺皺眉,好在早有準備,扔出一件拜師時給的防禦靈器,躲過了這一擊。


    靈器在半空化作齏粉,足可見穆行之如何盛怒,直直下了死手。


    穆行之諷刺道:“修為不高,外物不少。我倒要瞧瞧,你還能擋多少下。”


    瓊光道:“弟子不才,拜師時得師父所贈,有些家底。”


    頓了頓,又垂目問:“長老想要殺我?這可是問劍穀,就不怕被穀主追究?”


    “你自尋死路,誰會知是本座動的手?”穆行之嗤之以鼻,又傲然仰臉,“不過,諒你輩分尚淺,本座允你留道遺言。”


    他凝視著瓊光的臉色,貓戲老鼠似的,饒有趣味地問:“死到臨頭,有何想說的?”


    瓊光正思索著周旋之法,袖中忽然木雕震了一下。


    服軟的言辭到了嘴邊,又咽下去,他露出一個笑,暢聲道:“這麽說來,弟子的確有一事欲問。”


    沒有欣賞到他的慌亂,穆行之不快地皺起眉。


    瓊光輕輕說:“長老私下囚禁師寅,是為何?”


    “我道什麽,”穆行之哼了一聲,“自是叫他改邪歸正。”


    “便是覺得,此舉是為他好嘍?”


    “不然如何?雲光終究是我的徒弟!”


    瓊光陡然翻臉,嗤道:“徒弟?說得好聽,我看,你不過是把他當成了你的代替!”


    “自覺失敗,便將陳年怨氣加諸在師寅身上,稍有不如意,就施以強硬,逼他去走所謂的‘正途’!竟還有臉說是為他好……”


    “你怎配為人師表?我呸!老不羞的東西!”


    要說罵人,瓊光以往好歹也是當過紈絝、出入過市井雜地的,嘴皮子利索得很。


    一番話撕破臉皮,字字誅心,穆行之蒙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臉頰漲紅。


    “大膽……大膽!”


    他氣得說不出話,隔空扼住瓊光脖頸,合體期的威壓毫不收斂,傾瀉而下,隻想著殺了這個礙眼的修士,好一解心頭之恨。


    尚未來得及動手,卻覺手上傳來一陣劇痛,像是被隔空斬斷。


    “大膽的是你,走意,還不住手?”


    沉沉聲音從旁傳來,穆行之渾身一僵,難以置信地轉過頭去。


    瞧見了滿麵肅穆的宣雲平,以及恕己、成化、無律。


    還有扶著師寅的謝征、傅偏樓與蔚鳳。


    瓊光“噗通”一下摔倒在地,咳嗽起來,幾名小輩連忙過去扶他。


    恍然明白過來,穆行之瞪著他們,手指發抖:“你們……算計好了……”


    “不管是否算計,走意真人。”無律淡淡截過話頭,“你擅自囚禁內門弟子,又欲違背穀規,衝我的小弟子動手……”


    她瞥向宣雲平:“是否該給我個交代?”


    “師尊!”穆行之冷汗直冒,惶恐低首,“此事……”


    “此事不必多言。”穀主漠然道,“你做的太過了,走意。”


    “……是。”


    穀主喚道:“成化,按照穀規,該如何責罰?”


    成化真人抹了把額頭,為這糊塗的四師兄哀歎一聲,隨即答道:“穀中若有修士私鬥,視情況輕重、態度好壞而斷。輕則禁閉,重則逐出穀外。”


    他瞅了垂著頭的穆行之一眼,說道:“四師兄欲仗修為高深,強殺晚輩。按照穀規,該廢除修為,逐出穀去……”


    聞言,宣雲平微微頷首:“走意到底是問劍穀長老,廢除修為逐出穀去,有損顏麵。修真界正值多事之際,不太合適。”


    穆行之不敢作聲,但仍舊鬆了口氣。


    “不過,活罪難逃。”宣雲平又道,“走意,你就暫且在此地好生反省……二十載,養養心性。”


    “此地?”穆行之驚異抬頭,艱澀道,“訓誡之地?二十載?”


    “關別人時不覺得有什麽,”傅偏樓低聲冷笑,“輪到自己倒是知道怕了。”


    無律挑了挑眉,拍了下他的肩:“長輩談事,休得無禮。”


    這一下輕飄飄的,根本沒用力,在場誰都清楚隻是做個樣子,但樣子都做了,也不好和小輩再計較。


    穆行之的臉色無比灰敗,他張了張嘴:“可師尊,不是你……”


    “怎麽。”宣雲平望著他,眼神一厲,“你有異議?”


    “弟子不敢。”


    宣雲平看向無律,“這般處置,長老以為如何?”


    無律道:“憑穀主安排。”


    “那便如此。”


    幾句話決定完,他看了眼瓊光那邊,視線在謝征等人身上掃過,意味不明地說:“無律長老,當真收了幾個好弟子。”


    無律不鹹不淡地迴答:“穀主謬讚,一幫喜歡亂來的,迴去我定要好好說教一番。見笑了。”


    宣雲平道:“念在師徒情分,本尊就不親自動手了。成化,你留下,為你師兄送行。”


    成化真人點點頭,宣雲平便一甩袖,半分不留戀地帶著恕己真人走了。


    待他們的身影消失後,無律看向瓊光,似笑非笑道:“小明,你這一手,可當真不要命。”


    瓊光訕訕笑了一下:“這個……有師父你在嘛。”


    “師父莫要責怪瓊光師弟。”謝征搖搖頭,抬眼道,“是我出的主意。”


    師寅趕忙也道:“都是為了我,長老別生氣……”


    他才重見天日不久,身體還有些虛弱,說話沒什麽中氣。


    無律瞧著他們,無奈道:“為師難不成是什麽洪水猛獸?一個兩個急成這樣。”


    “這不是怕您生氣?”傅偏樓笑眯眯地貼過去,撒嬌道,“讓師父煩神,就是弟子們的不是了。”


    “還嫌不夠讓我煩神?”


    無律點了點他的額頭,“行了,這邊也沒我們的事,人既然救出來,帶迴去好好休養吧。”


    瓊光點點頭,挽著師寅的手臂,攙扶著他,跟在無律身後。


    成化真人也走到穆行之的身邊:“四師兄,隨我來吧。”


    兩撥人擦肩而過時,穆行之卻猛地大喊起來。


    “雲光!雲光!吾徒雲光!你怎可一走了之?”穆行之望著師寅的背影,聲聲哀戚,“這些年來,為師可有半分虧待過你?”


    師寅腳步一頓,瓊光蹙了下眉,低聲道:“別聽他的。”


    而穆行之見人有動靜,情緒愈發激動:


    “天材地寶、靈丹妙藥、靈器符咒……得了哪樣不給你?有些連我都舍不得用的,但凡於你有益,為師可猶豫過?我待你難道不好?你非要幫襯那群人對付為師?”


    “就連這身修為……”他啞聲,蒼涼笑道,“就連這身修為!為了你,為師也甘願奉上,從合體後階跌落初階,差點沒有穩住境界……”


    成化這才明白,為何先前見麵,宣雲平和恕己真人的神色那般怪異。


    他頗為不忍:“四師兄,你這又是何必……”


    而師寅深深地、深深地歎了口氣。


    “為了我?”他轉過頭,神色幾乎算得上平靜,“當真是為了我嗎?”


    “師尊做這一切之時,可否問過弟子,是否想要?”


    師寅閉上眼,說道:“事到如今,我隻想問你一句……”


    “你捫心自問,在‘對我好’的時候,究竟是在看你的弟子”


    “還是,另一個你?”


    穆行之從未見過他這副樣子,瞠目結舌:“我……為師……”


    師寅疲憊一笑,垂了垂眼。


    “師尊,不,走意長老。”他道,“雲光承蒙厚愛,這些年勞您照顧。”


    “隻是,雲光庸人之資,實在無法實現長老的寄望……如今,自請逐出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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