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偏樓扯了下師兄的衣袖,眼底有幾分驚異,低聲道:“那個是……”


    謝征帶著他離遠幾步,點點頭,肯定了他的猜測:“我與清重宮主討來的,葉前輩最後留下的那封信。”


    “……”


    一時無言,傅偏樓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他抬起臉,神情有些迷惘,又有些慌亂,不由自主拽緊謝征的衣袖:“你覺得……師父她是……?為什麽?”


    知道他心中不好受,謝征輕歎,牽起他的手,手指摩挲著腕上的那道紅繩,垂目問道:


    “還記得師父給我們的見麵禮嗎?”


    “見麵禮……”傅偏樓迴憶起來,“是才拜師那會兒的事?陳勤的禁製被她看穿,她便幫我重新設了一道,叫旁人瞧不出這是涅尾鼠筋做成的……”


    “不錯。她替你設下禁製,給我的,則是她剛來問劍穀時,參悟用的劍道石。”


    謝征道:“瓊光師兄曾說,師父最初所學,並非劍。那塊劍道石中,她雖使著劍,留下的印跡……卻更接近槍痕。”


    傅偏樓瞳孔微縮。


    槍……


    普天之下,若提到劍,世人便會想起問劍穀;而提到槍,則是清雲宗。


    倘若無律從前所學為槍道;倘若她,其實是清雲宗出身?


    身世不明的清雲宗女子,知曉許多隱秘之事,自稱是過去與名姓皆被剝奪之人……


    他渾身上下瑣碎地顫抖起來,用力握緊謝征的手,維係住一線鎮定。


    難道說,他的師父,無律真人。


    就是他的……


    他思緒紊亂,那廂,讀完信的無律緩緩發出一聲歎息。


    “嗬……我就知道,你定然找人代筆了。”她低聲道,“那手字跡根本就不像你。”


    雙眸微微彎起,是一個想要笑的弧度,折起了信紙:“這才像。”


    雖嗓音含笑,她的臉上卻毫無波瀾。


    無論喜悅、悲傷、感慨……全部封凍在那一張美人麵下,睫羽低垂,顯得表情有些許麻木。


    傅偏樓從前以為,是因她天生不愛動容。


    如今,則不由想起混入群妖盛會那會兒服過的一種丹藥。


    易容丹,能改頭換麵,但會招致臉部的僵硬。


    合體修士,哪怕放眼全修真界,也是足矣橫著走的存在。


    為何無律需要拿易容丹掩蓋真容?她的樣貌,有什麽見不得人之處?


    無須再胡思亂想下去,無律那一句歎惋,已坐實了她的身份。


    傅偏樓隻覺腦袋裏“嗡”地一聲,聽見自己以一種平靜過頭的語氣問道:“所以,師父,你果真就是葉前輩寄信的那位好友……就是那位,柳天歌?”


    無律沒有承認,也沒有否決,僅僅平淡地注視著他。


    被那束冰冰涼涼的目光望著,傅偏樓忽然無比複雜。


    他像是問話,有好似在喃喃自語:


    “難怪師父什麽都知道,難怪當初會收我為徒,難怪入道時不準我去洗業……從第一眼起,師父就知道我是誰了,對不對?”


    疑點處處橫陳,一一想來,居然有恍然大悟之感。


    “師父就是柳天歌。”


    重複一遍,這一迴則異常篤定,“柳長英的妹妹,另一位無垢道體,是……我的……”


    是他的親生娘親。


    “儀景。”


    清冷的嗓音,不容置喙的態度,一根手指遙遙點在唇邊,無律搖了搖頭。


    “不要用那個稱唿來喚我。”她道,“我是你的師父,也隻願意做你的師父。至於別的……受之有愧,也不想受。”


    傅偏樓怔怔地看著她,她迴視來,眼神幾乎稱得上溫柔。


    “不論我是誰,於你我而言,和以前並無什麽不同。”


    “……嗯。”


    沉默良久,傅偏樓深吸口氣,還是忍不住問:“是因為,我的出生,對師父而言並不在期待之中嗎?”


    白承修對柳長英有意,最後卻和柳天歌誕下了他。


    怎麽看,都好像是一樁悲劇。


    他看著對方肩頭的老貝殼,不禁想到很久以前,它所說的有關白承修的往事。


    它說,白承修有一晚迴來,遣散眾妖,燒毀龍穀。


    說,他犯了一個無法挽迴的錯。


    ……那個所謂的錯誤,是指自己嗎?


    在前塵舊事逐漸清晰的如今,傅偏樓無法不去想。


    他的臉色實在有些難看,謝征蹙起眉,伸手扶住他的肩。


    無律也無奈道:“儀景,有時候,真話不那麽好聽。我不想傷到你。”


    “但我曾傷到過師父,是不是?”傅偏樓急急問,“當年,究竟是怎麽一迴事?我是怎樣出生的?奪天盟那幫人,對你、對白承修,都做了什麽?!”


    “傅偏樓!”謝征顧不得無律還在,將人從後方攬住,“好了,都過去了,你冷靜一些。”


    被他喝止,傅偏樓閉了閉眼,倚靠在他懷裏,頹喪得像被雨淋濕了毛皮。


    無律站在夜幕之中,眸色沉沉。


    良久,她輕輕啟唇:“……若是能說,我也想告訴你們。”


    “柳長英在我身上設下太多限製,他放我一條生路的同時,也讓我失去了過往的一切。”


    “師父……”傅偏樓澀然道,“可他,為什麽要這麽對你?他不是你的哥哥嗎?”


    無律搖搖頭:“我與你們講一個故事吧。”


    “從前,有一個小丫頭,她曾有兩個哥哥。”


    怕驚擾了什麽似的,她異常輕柔地說:“一個是親生的同胞兄長,從小頂天立地,護著她、寵著她,盡己所能地不讓她受半點傷害。”


    “他們在山上生活,沒辦法四處亂跑。但有哥哥在,她也不曾覺得委屈。”


    “小丫頭很崇拜兄長,渴望有朝一日,也能變得像他那樣厲害,反過來保護哥哥。”


    “十歲那年,小丫頭的兄長遇見了一個意外闖入的家夥。那人很好看、也很風趣,見識過世間無數風景,講的故事令人向往不已。他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偷偷爬上山來,給兄妹倆帶外頭才有的東西。”


    “這就是她的第二個哥哥。盡管並無血緣,但小丫頭依然非常喜歡他,視如親生。”


    陡然間,聲音沉了下來:“然而,他們太過天真。不知道自以為隱蔽的一切,全部落在另一群心懷不軌的人眼中。”


    “好景不長,世事易變。”沒有說太多,無律隻道,“最後,他們奪走了小丫頭的兩位哥哥。”


    “柳長英早就死了。”她的聲音猶如一潭死水,“現在活著的道門第一人,不過是具行屍走肉。”


    “早晚有一天……我會殺了他,終結他的痛苦。”


    “這是我作為至親,唯一可以為他做的事。”


    傅偏樓從沒見過這樣的無律,他的師父向來逍遙愜意,仿佛萬般難事,皆為過眼煙雲。


    未曾料到,心底竟藏著這樣的刻骨傷痕。


    所以,果然。


    他在心底苦笑,師父隻將白承修視為哥哥的話,會有他,並非兩人的本意。


    被強迫著懷孕誕子,該有多痛苦?他不敢深想下去,埋頭到謝征懷裏,逃避般閉上眼。


    無律卻好似瞧出了他的所思所想,說道:“倒也沒有多受折騰。有了你後,那群人怕我自損,壞了大事,用胎果將你帶走,交予了能夠信任的女人。”


    “所以,嚴格來說,我的確不算是你的……娘親。”


    她略略一頓,還是繼續道,“我不欲對你說謊,也不欲對自己說謊。”


    “捫心自問,我並不愛那個意外的孩子,不是什麽慈善的母親。對他,我唯有憎惡;每每想起,隻會覺得恥辱,痛苦,難以釋懷。”


    “若非你的長相……實在和白大哥太像,你的存在,又對這天下不可或缺,當初,我根本不會收你為徒。”


    這番話聽著很是殘酷,不作任何溫情的掩飾。


    可傅偏樓反而有些心安,眼前好似有些陌生的女子,又變迴了他所熟悉的那位師父。


    “不過,我雖從未期盼過你的出生。”


    她話鋒一轉,眸色柔和地瞧著傅偏樓,“但是儀景,我很期盼你的將來。”


    “你要好好活著。就如你想求的道一般,若蒼天不肯讓你活,就將這天捅破了去。”


    那是傅偏樓曾對無律提出的“所求道為何道”的迴答。


    她竟一直記著。


    “……我明白的。”傅偏樓終於露出笑容,“師父。”


    見他恢複如常,無律眼底也流出一分笑意。


    低眉珍重地收好手中信箋,她發了會兒呆,忽然又問:“葉因說的那幅畫,在哪裏?”


    謝征從袖中將畫軸取出,遞給她:“天黑了,師父想看,迴屋點個燈吧。”


    無律頷首,握緊畫軸,突然有些近鄉情怯般的猶豫。


    “清規,儀景。”她垂眸,“你們陪為師一道看看,可好?”


    “好。”


    第168章 登天


    距內門大比不過幾日, 問劍穀上上下下一派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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