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偏樓從未想過這個詞會被用在自己身上。


    他聽過無數的評判, 畏他喜怒無常的有之,罵他霍亂仙門的有之,慕他容顏氣度的有之, 謝他出手相救的有之, 敬他修為高深的有之……


    而同情、憐憫,諸如此類的可憐, 在他幼時尚且孱弱之時,也不是沒有體會過。


    但他覺察得到,那和謝征口中的“可憐”並不是一迴事。


    溫熱的指腹慢慢擦過眼角, 摩挲著那一小塊皮膚,距離太近, 能隱約嗅見一陣清淡的香氣。


    仰起臉, 便會深深望進那雙漆黑眸中。


    謝征在看他。


    以一種, 仿佛注視著易碎品的, 幾乎是疼惜、愛憐的眼神。


    意識到這點後,傅偏樓渾身一麻,臉頰騰一下燒起。


    無法言喻的羞窘和隱秘的喜悅席卷而來,將之前的懷疑、不安通通衝散。


    他不知要以何反應來麵對這樣姿態曖昧的安撫,眼睫輕顫,振振欲飛。


    “我以前,知道這些麽?”


    傅偏樓怔然許久, 才明白對方在問什麽,含糊地“嗯”了一聲。


    何止隻是知道這些,還有很多一時半會解釋不清楚的東西,係統、原著、輪迴……


    除了他不軌的心思,兩人之間沒有任何隱瞞。


    等迴過神,傅偏樓又覺得表現太沒出息, 咬著唇悻悻補充:“我是你養大的。你自然都知道。”


    “……是嗎。”


    謝征聽了,意味不明地垂下眼,“若能快些想起來,就好了。”


    丟下這句似是而非的話,他鬆開手,退後半步,給傅偏樓留出了喘息的餘地。


    傅偏樓:“……”


    幾個意思!想起來什麽?跟他有關的事情嗎?


    折騰得心慌意亂、心猿意馬,他也沒空去想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默念幾遍清心咒,好不容易降下臉上的熱度,再度對上同行之人的目光,傅偏樓突然平靜許多。


    蔚鳳滿麵無奈:“冷靜了?有空記起我們了?嘖,還得是清規師弟才製得住你。”


    他語氣玩笑更甚,卻也並非沒有抱怨。


    傅偏樓微微一頓,低聲道:“方才那些話,也是說給你們聽的。”


    垂下頭,將白綾重新紮迴去,他搖了搖頭。


    “是我隱瞞在先,若有介懷,也是尋常,不必強忍。”


    “……”蔚鳳差點氣歪鼻子,認真地問,“既然不必強忍,我能揍你一頓嗎?”


    “蔚道友,”裴君靈看他就要動手,攔了一下,哭笑不得,“息怒,息怒。”


    他們態度如常,傅偏樓見了,是真的有些意外:“……你們不在意嗎?”


    “在意什麽?你的身世?你那隻眼睛?還是你早就清楚卻藏著不說的事?”


    蔚鳳皺了下眉,“扭扭捏捏的,不像樣。”


    傅偏樓唇角一扯:“蔚明光,你找抽?”


    雖然在罵,心底,卻不由自主為這熟悉的拌嘴鬆了口氣。


    “傅儀景,我們相識也快十年了。迷夢澤、荒原、融天爐……期間不說同生共死,好歹算同舟共濟。”


    蔚鳳問,“難不成,就因為這麽點小事,我會對你生出間隙?”


    “小事……”傅偏樓不禁苦笑。


    “偏樓哥,”陳不追喚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那一迴吵架?”


    傅偏樓看向他,陳不追雙眼明亮,一瞬間,好似還是永安鎮那個樂顛顛的小傻子。


    小傻子意外望見了他的魔眼,濁氣環繞,陷入無邊無際的噩夢之中,看見他就想逃。


    曾有一段時間他也以為,他們永遠不會和好了。


    憶起往昔,傅偏樓神色柔和下來,點了點頭。


    陳不追笑了笑:“在那時候的我眼裏,你和妖怪沒什麽兩樣。但是就算是妖怪,也是會保護我、待我好的妖怪。又有什麽可怕的呢?”


    瓊光也沉沉道:“傅師兄,該怕的不是我們。”


    “天下道修的業障濁氣……甚至有我的一部分,如今全都加諸你身。本就不是你的錯,為何要責怪自己?有這般離奇身世,還事關重大,定然不可逢人就說。”


    “哪怕是最親最愛的關係之間,偶爾也會撒謊隱瞞。誰都有秘密,就算身為友人,也沒有事無巨細告知的道理。”裴君靈接道,“儀景竟如此純良,倒叫我不好意思起來了。”


    她眨眨眼:“在進畫之前,我可什麽都沒告訴你們,莫非你會為此介懷?”


    蔚鳳頷首:“我為鳳皇轉修,也不曾告知旁人。”


    他說得輕描淡寫,不經意地扔下個大包袱,砸得裴君靈和陳不追還有些懵。


    瓊光則領會到他的意思,摸了摸鼻尖:“要這麽說,我也與麒麟結了契約,擁有一半的妖血。”


    裴君靈與陳不追下意識轉頭,看向始終沒開口的宣明聆。


    宣明聆失笑:“放心,我什麽都不是。清清白白,一介修士。”


    裴君靈舒了口氣,“我便說!白龍、鳳凰、麒麟……還以為問劍穀是哪門子的上古大妖聚集地呢!”


    “要暴露一塊暴露,你說是不是?”蔚鳳看向傅偏樓,一揚眉梢,“此處皆為可信之人,往後大抵也要一起對付柳長英等人,不如一口氣說清楚了。”


    傅偏樓無言以對,有些困惑,也有些釋然。


    “雖然想反駁你,還有許多沒說清的……不過算了。”


    他歎息道,“等有需要的時候,再談吧。想必你一點也不會介意,是不是,蔚大主角?”


    蔚鳳:“……慢著,主角是個什麽東西,你好似不是頭一迴這麽喊我了,給我老實交代!”


    傅偏樓撇撇嘴:“不是不介意嗎?”


    蔚鳳咬牙:“傅儀景!”


    隨著二人爭執打鬧,傅偏樓臉上鬱色盡去,眉眼飛花一般,愈見明媚。


    謝征旁觀,眸中不禁也染上些許笑意。


    “哎,年輕人,真有活力……弄得我這把老骨頭都蠢蠢欲動了。”


    一道懶洋洋的聲音淩空響起,隨即,另一道女聲啐道:“那你倒是動啊。”


    “那怎麽好意思,後生們剛剛互訴衷腸,解開心結。”那人道,“這時候過去打擾,多沒眼力。”


    傅偏樓和蔚鳳對視一眼,這聲音……


    白霧蒙蒙之中,循聲望去,前方竟不知何時出現七道身影。


    有男有女,容姿各異,皆氣質卓然,不可等閑視之。


    謝征頭一個迴過神,眼底劃過一絲光亮,毫不猶豫地迎上前去:“……義父。”


    沈應看對他輕輕頷首:“考驗已過,喚我沈應看即可。”


    他盯了謝征片刻,意識到什麽,搖頭道:“是我疏忽了,想不到神念傳承彼此衝突,令你的記憶出現了差錯。”


    “不必憂心,待你從卷中出去,傳承隱沒於識海,便能恢複正常。”


    謝征點頭,這與裴君靈的猜測差不多。


    話間,傅偏樓等人也走上前來,對這幾位前輩恭敬地行過一禮。


    明英多看了傅偏樓一眼,“喲,無琊子,這就是你所說的那位,白承修的兒子?”


    無琊子冷漠地說:“沒長眼睛?”


    傅偏樓終於明白為何在考驗中,無琊子對他那樣有耐心。


    他俯身道:“多謝諸位前輩,當年再造之恩。”


    “好了,不必這般客氣。我們所做,也是為了自己。”


    葉因溫和地看著眼前的一群人,“剩餘時間不多,閑話少敘。”


    裴君靈道:“請前宮主明示。”


    “先前在總卷中,你們也當知曉當初都發生了何事……我們身死後,分神留在畫卷之中,直至今日。”


    葉因說,“《摘花禮道》乃傳承之器,奪天盟根深蒂固,氣候已成,後來者若有反誌,恐還未有所出路,就被不擇手段地抹殺了去。故此所留。”


    “其中傳承有三:一為道統,為我等畢生所學所悟;二為修為,以醍醐灌頂之法,助長靈力;三……則為靈器。”


    她素手一招,懸浮在天邊的巨大畫卷便飛落下來,縮短為小巧的畫軸,躺在掌心。


    將之遞給裴君靈,葉因道:“可拆作七卷,一共能用三迴,萬不得已時,將其展開。”


    裴君靈好奇地問:“展開後會如何?”


    葉因衝她一笑:“叫我們出來呀。”


    明英慢吞吞地說:“遇到打不過的,就把畫扔出去,叫七個大乘修士出去圍毆。還真是郭詹大師的鑄器風格,簡單粗暴。”


    郭詹就當他是誇獎,欣然笑納。


    “雖然不在鼎盛之時,每次隻能用半個時辰,限製頗多。”葉因說,“不過,還算派的上用場吧?”


    眾人默。


    何止派的上用場。


    曾經的仙境七傑,七位大乘期修士,放在如今,哪怕殺上清雲宗也夠啊!


    傅偏樓忽而想到什麽,猶豫地問:“僅能用三迴……那,三迴之後呢?”


    葉因但笑不語。


    七人紛紛想起,在前往融天爐前,明英與白承修的那場爭執中,後者曾說過。


    封入畫中……神魂俱散。


    連轉世都不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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