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出神間,周遭白霧浮動,卻沒有消散,而是眨眼換了一副場景。


    淩亂的書桌、四散的筆墨與記載密密麻麻的宣紙,形容麗的修士已不見當初的瀟灑之態,烏發披散,神情疲倦,眼下青黑,瞧上去十分頹唐。


    可他的雙眸光彩熠熠,半點也不落魄。


    手邊,一道長長畫軸展開,垂落地麵,正是《摘花禮道》;手心裏,則撚著一粒珠子。


    按理來說,這應當是隨畫卷一起被送走的空淨珠才對。


    可不同於先前的剔透明亮,猶如淨水凝就,珠子的表麵纏繞著濃鬱的黑霧,時隱時現,乍一看去渾濁不堪。


    像是透過數百年的光陰與畫外之人對話一般,白承修自顧自地啞聲開口:


    “仙器雖毀,然天道已缺。”


    “柳長英祭爐後,死而複生,執掌部分天道。不知他所圖為何,號令天下修士,於界水洗業,封濁氣於幽冥……此後,心魔劫將不存,道修進境無阻,看似造福道門,實則隱患重重,不可聽之信之。”


    “除與世隔絕的鳳巢以外,妖族已知此事,欲傾巢而動,殺柳長英,毀奪天盟。”


    “此禍由我所起,友人皆逝,當以身作責。前路渺茫,應明英之算,約莫無法迴頭,故留此後手。”


    交代到這裏,他稍稍一停,垂目看向手中的空淨珠。


    隨即,從桌上拿起一樣玉雕似的物件,平放在麵前。


    那“玉雕”通體雪白,隻有手掌那般大小,玲瓏可愛。


    線條勾勒,呈現出一個手腳蜷縮的嬰孩模樣,五官模糊,雙眸空洞。


    白承修將空淨珠湊近,那眼眸中,慢慢浮現出漆黑的一雙瞳仁,神采靈動。


    有了這雙眼睛後,看上去,竟好似真正的嬰孩一般。


    像是受到什麽吸引,空淨珠表麵的黑霧如影隨形地沒入玉雕中。


    很快,漆黑的眼眸染上詭異蒼藍,那道純稚的目光一陣變化,使得神情也陡然邪祟起來。


    它陰陰地盯著白承修,白承修也不閃不避地望著它,緩緩歎出口氣。


    他伸手,輕輕撫過玉雕的腦袋,神色異常溫柔。


    與這份溫柔截然相反的,是他手上的動作。


    一把將空淨珠塞入了玉雕的右眼之中!


    黑霧翻騰不休,又仿佛恐懼地避讓開來,全部湧入未被侵占的左眼裏。


    於是,嬰孩的右眼重新變迴了正常的黑;而左眼,則是妖異的藍。


    此情此景,令見者無不一愣,傅偏樓猛地捂住被白綾覆蓋的左眸。


    謝征聽到011的驚唿聲,垂眼看向身旁,隻見傅偏樓死死咬住嘴唇,杏眸瞪得極大,另一隻手緊攥住他的袖擺不鬆,指節用力到隱隱泛白。


    他突然明白了什麽,迴首凝視著那枚玉雕,見它緩緩闔目,重迴原本白玉剔透的模樣。


    不知是否為心理作用,原本嬰兒模糊的麵龐,竟隱約有了五官。


    眉眼線條殊麗,與白承修有些說不出的相似……也,像極了傅偏樓。


    “此物為胎果,為人食之,可懷嬰孩。”


    白承修低低說道,“此魂曾融於仙器,是一半的器靈。柳長英用剩下的半截奪天鎖器身鎮壓界水,藏匿天下修士之業障,難免受到影響。”


    “我之孩兒……胎果養身,空淨珠養魂,置於神龕中受凡人香火供奉。假以時日,你應還有誕生於世的那一天……”


    “讓你背負良多地出生,對你來說,何嚐不是一種殘忍?可此世間,能對付柳長英的,也隻剩你了。我已走投無路,別無他法……”


    “不能讓柳長英找到你。我得再準備些東西才行……”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放下胎果,合上畫軸。


    於是瞬息之後,無論白承修、亦或是那方桌子、那枚胎果,這一切悉數化作茫茫白霧,煙消雲散。


    《摘花禮道》總卷記載的當年之事,到此為止。


    然而,並無一人說話,氣氛靜默幾近死寂。


    所有人在同一時刻,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向傅偏樓。


    “儀景,”裴君靈踟躕地說道,“你……”


    “我……”


    被那些猶疑的目光刺痛,傅偏樓臉色忽地慘白。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語無倫次地搖搖頭,想要解釋。


    可無論怎樣的話語,在方才的那一幕下都顯得異常蒼白。


    問劍穀一行人清楚他是白龍後裔,陳不追兒時遭受過魔眼侵蝕,多少都對他的身世有所了解,卻從未表露過異樣。


    這是他十輩子以來,最為交心的一群人。


    傅偏樓能篤定,哪怕告訴他們自己就是那被截走的一半奪天鎖,也不會生出隔閡。


    但,他主動坦白和被迫暴露,是截然不同的兩迴事。


    隱瞞帶來猜忌,猜忌帶來疏離,傅偏樓比誰都明白這一點。


    更何況白承修所暴露的,遠不止這些。


    不詳的、戾氣深重的藍眸。


    還有……魔的存在。


    這些,本該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人知曉的事情。


    他希望弄清楚身上的種種謎團,但不是以這種方式!在他親近的這群人麵前!


    手指微微用力,從左眼上傳來的鈍痛令傅偏樓亂糟糟的腦袋陡然一醒。


    心中卻愈發惶恐,空蕩蕩地沒有著落。


    嘴唇蠕動,始終沒能發出聲音,患得患失太甚,好似到處都是死路。


    他該怎麽辦?他得說什麽?


    傅偏樓下意識地看向謝征,那個本該知曉一切、無論如何都能依靠的人。


    揪緊手中衣袖,宛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求救般地望過去。


    卻沒有動靜。


    那雙素來沉靜的眼眸中,對著他,罕見地出現了凝滯和遲疑。


    傅偏樓的心狠狠沉下。


    ……是了。


    他想起來,謝征失憶了。


    不記得過往的那些事,不清楚他的身份,不知道那些約定。


    不再是那個,養著他的表哥、護著他的師兄,在現在的謝征眼裏,自己不過是一介陌生人。


    人不人鬼不鬼、和柳長英一樣無法界定的陌生的存在。


    他會怎樣看待他?


    這個念頭甫一浮現,胸口便撕裂般地痛苦起來。


    傅偏樓失魂落魄地鬆開手,踉踉蹌蹌往後退去,妄圖逃避這一切。


    “等等!”蔚鳳察覺不對,“傅儀景,你冷靜點!”


    陳不追慌忙問:“偏樓哥,你怎麽了?”


    “儀景……”


    “傅師兄!”


    數道擔憂的、焦急的唿喚,然而這些,都快不過謝征。


    幾乎是傅偏樓鬆手的同時,他便上前一步,牢牢抓住對方手腕。


    觸手極冷,冷得不似活物。


    心底一揪,說不出的酸澀,令謝征眉心蹙緊,無言地凝視著眼前神情抗拒的青年。


    滿額冷汗,烏黑碎發黏膩在臉頰邊,襯得人麵如薄紙,仿佛脆弱到一戳就破。


    醒來以後,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對方這般失措。


    謝征緩緩問:“你想到哪裏去?”


    傅偏樓沒料到會被他捉住,語塞半晌,莫名有些委屈:“你也……看到那些了。”


    “那枚胎果,是你?”


    “……對,是我。”


    抿了抿唇,傅偏樓低低哂笑:“白龍的親子,本該三百多年前就死在融天爐裏,用來鑄器的材料……莫名其妙成了半截仙器的器靈,被封入空淨珠中,借胎果塑肉身,供奉於神龕數百年……”


    後來機緣巧合,落到求子的窮書生和大家庶女手上,在凡人偏僻的村莊中重新誕生世間。


    他原來是這樣出生的。


    “人不算人,妖不算妖,器物都談不上……這也便罷了。”


    自暴自棄地拽下白綾,露出一藍一黑,詭譎得見之神亂心慌的眼眸。


    傅偏樓對上謝征的目光,指著眼睛,自嘲地笑了笑:“滔天業障,萬萬心魔,皆糾纏於此。”


    難怪會誕生出魔那個瘋癲的家夥,難怪一眼就會令他人陷入無邊的恐懼。


    “不可怕嗎?”


    他話音顫抖,“……我覺得可怕。”


    謝征歎了一聲,伸出手,撫上對方不知不覺泛紅的眼角。


    “……很可憐啊。”他輕聲說。


    第154章 闊別


    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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