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克製著梧桐草帶來的躁動, 又驟然恢複記憶和鳳宸對峙,蔚鳳身心俱疲。


    幾乎瓊光話音剛落,他鬆下最後一根緊繃的弦, 就這麽直直昏了過去。


    隨著奉器人陸續離開秘境, 塵埃落定,方且問清清嗓子,宣布道:


    “九曲連環秘境,風琛解四環;蔚鳳解三環;吳秀、劉各解一環。”


    “勝者, 煉器師應常六之奉器人, 散修風琛!”


    這一聲下, 台下竊竊私語再也掩藏不住。


    “蔚明光……真輸了?”


    “為何不一劍殺了那鳥妖,平白讓風琛搶了頭籌!”


    有修士為自己虧損的靈石義憤填膺, 也有人察覺到暗中貓膩,露出困惑的神色。


    “不覺得蔚明光的樣子很不對嗎?他可是結丹修士,怎會出秘境就昏過去?”


    “他們在秘境裏吵什麽?莫非兩人有舊怨?”


    “誰知道!那草長得太高, 口型都看不清……”


    沒有在意油鍋一般沸騰的人群, 方且問再度開口道:


    “請諸位稍作歇息, 三炷香後,即刻進行第二局比試。”


    摘得一勝, 風琛卻不見高興, 走迴應常六身旁,麵沉如水,不發一言。


    應常六臉上也沒什麽笑, 他一搭一搭地扣著折扇發呆,不對凱旋而歸的功臣發表任何感想。


    “恭喜。”見狀,成玄笑吟吟地緩和氣氛,“風道友真是膽識過人, 連大名鼎鼎的蔚明光都不是你的對手。”


    被他捧到了點子上,風琛的表情稍微好看了些,哼道:“一隻鳥妖都不敢殺,徒有虛名,問劍穀大師兄也不過如此。”


    這話毫不避諱旁邊同樣是問劍穀出身的師寅,他抱緊懷裏的劍,忍不住刺了一句:“一迴僥幸而已。”


    “僥幸?嗬嗬……”風琛道,“那下一場,你倒也僥幸個與我們瞧瞧。還能早點結束,省得成道友出場了,是不是?”


    師寅想到方才瓊光的那個眼神就止不住地煩躁,聲音更冷一分:“蔚師兄以外,問劍穀我還不至於敗給他人。”


    說罷,也不欲留下爭辯,轉身沒入人群之中。


    他心中煩悶,不知該往何處去,遠遠瞧見幾道白衣身影,眸光不由自主地飄了過去。


    有著一張親善圓臉的青年,手中緊緊牽著矮小的男孩,以防走散。


    那副姿態如此熟悉,令他下意識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


    他兒時膽小懦弱,就愛亦步亦趨地跟在瓊光身後,對方怕他摔倒,就撒開一隻手,到哪兒都牢牢牽住他。


    自娘親死後,普天之下,就隻有呆在這位世家之交的哥哥身旁最讓他安心,不會被誰欺負。


    懵懂時,師寅曾真心實意地困擾過,為什麽王明不是他的親生哥哥呢?


    他為此偷偷抹過眼淚,一連好幾天都提不起精神,鬱結於心,甚至生了病就是脆弱敏感到這種程度。


    像堂前伸出的纖細梅枝,一折就斷。


    但今時不同以往。


    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師寅摒棄掉那些軟弱的情愫,神色逐漸涼薄。


    而瓊光,也不再是從前他的王明哥哥了。


    師尊說的對,這世上除了自渡以外,誰都不該依靠。


    ……


    宣明聆帶蔚鳳迴去休養,趁間隙,謝征和瓊光送了他們一程。


    謝征本就寡言,瓊光心緒沉重,也不作聲。


    他倆如此,周啟更不會沒眼力地說話,抱緊懷中周霖,歸途中一片默然。


    忽而,瓊光感到一束視線,停下腳步,迴過頭去。


    “怎麽?”謝征順著他轉向的地方望去,人來人往間,隻瞥到了一抹雪白衣角。


    瓊光搖搖頭:“無事。”


    他牽著的周啟則撇撇嘴:“那個師寅啊,下一場,瓊光哥哥就該對上他了吧?”


    雖說奉器人的出場順序是由方家於幕後抽簽決定,但風琛既然能對上蔚鳳,可見對此有所控製。


    這麽一來,第二位的瓊光會被誰針對,簡直不必思考。


    瓊光略略苦笑了一下,悵然若失:“謝師弟,你說,人事易變,竟真的會找不到從前半點影子嗎?我仍不敢信……他會與風琛那種人同流合汙,就為了對付我?”


    聞言,周啟反倒搶先一步,半是嗤笑地說:“非你不敢信,隻是不願信罷了。”


    “最熟悉的親人,都尚且可能在某一日背叛你,更何況沒有血緣牽絆的家夥?這世上,唯獨自己可信。”


    他低下頭,下巴埋在白兔柔軟的皮毛中蹭了蹭,瞧不清神色。


    小小年紀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也不知遭遇過什麽,放在以往,瓊光定要好好問上一問。


    可這番話偏偏勾起了他記憶角落中,一樁很小的事,令他不禁有些出神。


    總追著他跑的小尾巴發了熱,一連好幾日沒來學堂。他心中記掛,便纏著父親帶自己前去探望。


    本來就文秀瘦弱的孩子,嚴嚴實實捂在錦被裏,顯得可憐兮兮的一小團。


    也不知做了什麽噩夢,滿臉哭得鼻涕眼淚,和虛汗混在一起,濕漉漉的。


    大人在前堂說話,瓊光就跑進屋來,模仿侍女的動作絞了塊涼帕,小心翼翼地替師寅擦臉。


    擦著擦著,小孩睜開眼睛,看見他就哇地哭了。


    瓊光整個傻眼,他向來人見人愛,討喜得很,從未有過這般待遇,一時之間懷疑無比地摸摸自己的臉難不成是他最近吃多了發福,師寅認不出來嗎?


    “好了好了,別怕別怕,是我呀,你王明哥哥!”


    好聲好氣地捉住他,扮鬼臉逗人開心,師寅見了,更傷心了,斷斷續續地哽咽:“王,王明哥、哥哥……你,你真好嗚嗚……”


    “我真好,真好你怎麽還哭啊?”


    瓊光萬般無奈,隻聽他低低地,細細地說:“可是,你這麽好……卻不是……不是我真的哥哥……”委屈得差點背過去。


    這才明白他在想什麽,瓊光哭笑不得,一麵覺得被依賴得高興,一麵又憐他小心思,溫聲問:“就為這個難受啊?”


    “我,我爹爹說,要不是他親生的,早就不要我了……”師寅哭著,去拽他的袖子,“王明哥哥不是我的哥哥,總有天會丟掉我,不要我的……”


    備受爹娘疼愛,瓊光怎麽也沒想到,那個對他慈眉善目的師伯伯會和師寅說這種話。


    他心裏一陣發沉揪緊,不知該說些什麽。


    想了想,握住了袖子上的那隻小手,認真道:“不會的。”


    “就算沒有血緣,我也是你哥哥。”瓊光承諾道,“不論往後發生什麽,我一直會是你哥哥。”


    “我會保護你,照顧你,要是你做錯了事,還會教訓你。別人家親生哥哥怎麽樣對弟弟,我也怎麽樣對你,我發誓。”


    “永遠?你發誓?”師寅淚眼婆娑地看著他。


    瓊光感到一種強烈的寄望,於是越發堅定:“嗯,我發誓,師寅永遠是我王明的弟弟。所以,你要快點好起來,別讓哥哥擔心,知道嗎?”


    師寅被哄得破涕為笑,用力點點頭。


    他曾是那樣的人,很聽話、很敏感、很怯懦的性子,和現在冷厲而又獨獨對他尖刻的師雲光截然不同。


    關乎他為何處處譏諷自己,瓊光也有過猜測。


    或許正是因為知道過去的師寅是何模樣,那人才不希望見到他;又或許,那人隻是厭棄他的無能。


    師寅長大了,成熟了,變得厲害了。孩提時期輕飄飄的許諾,如今大概隻當玩笑話掠過。


    不,說不定已完全不記得了。


    可瓊光沒忘。他自己都有些驚異,原來他將過去的事記得那樣清楚,一字不落。


    從旁觀星天水鏡中蔚鳳的遭遇後,他胸中就憋了一團火。


    盡管不清楚風琛到底做了什麽手腳,但蔚鳳的痛苦有目共睹。別人都議論紛紛,知道的確擁有內情的瓊光,又怎咽的下這口氣?


    他素來行端立正,見不得不公不義,尤其是這般重要的事上,暗中竟有齟齬。


    更令他不能接受的是,師寅也參與其中。


    為了當眾將他踩在腳下,就不惜做到這種地步?


    當年上山前,師寅的功課,詩書棋樂、禮義廉恥,全都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


    瓊光可以接受師寅與他前緣漸淡、分道揚鑣;但他無法容忍對方走上歧路。


    就算隻有他一人還沉浸在過去也好,他定定看著師寅離去的方向,心想。


    我是你的哥哥,哥哥管教做錯了事的弟弟,理所應當。


    *


    第二局試器之比,不多時便揭開序幕。


    戴好木枷,握住涅生劍,瓊光注視著眼前的師寅,最後一絲猶疑也被抹去。


    他歎息一聲,閉上眼,失望透頂:“師寅,果真是你……”


    他從很久以前起就隻會恭恭敬敬地喊“雲光師兄”,不出半點差錯。


    忽然被直唿全名,師寅一愣,出乎意料地望他一眼,爾後哼道:“怎麽,怕了?知道怕,不若趁早認輸。”


    “怕你?”


    瓊光呢喃著,忽而一笑,搖搖頭。


    “你記不記得,我們剛上山時的那會兒。”


    師寅不懂他怎麽突然提起這個,失措地垂了垂眼。


    這樣反倒讓瓊光找迴了幾分熟悉:“對,你一旦不知該怎麽辦,就是這個表情。”


    “你到底什麽意思?時隔這麽久敘舊?”師寅小動作被戳破,頓時羞惱不已,“想打感情牌嗎?”


    “你那會兒天天和我哭訴,師尊嚴厲,你怎麽練劍都不得他滿意。”瓊光自顧自地說,“後來,就像念書時那般,我先學會了,再一步一步喂給你。”


    “你的劍,最初是我教的。”他抬眸,輕聲道,“所以,我會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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