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愕的唿喊還未出口,那少年像早有算計地,信手拂過一隻靈鶴,薅下數根鳥羽,引得它驚叫一聲,揚翅竄逃。


    鶴群四散,他一個借力,在半空停滯一瞬,靈劍又召迴了腳下,險之又險地停在謝征對麵。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幹淨利落,身姿輕逸,令人驚豔不已。


    一枚鶴羽被他捉在指尖,少年得意地挑了挑眉,如畫眉目宛如融化在夕暉之中,與這天地、這河山渾然一體,連散亂的發絲都繡上了金紗。


    意氣風發,翩若驚鴻,落於眼中。


    轉過頭,眸中笑意未褪,全然忘記了兩人還在冷戰,問:“厲不厲害?”


    神態之鮮活明媚,叫謝征一時失語。


    原本打算斥責的怒意,化作無可奈何,與一陣難以言喻的悸動。


    他默然片刻,才開口道:“胡鬧。摔下來怎麽辦?”


    “這不是還有你在嘛。”傅偏樓不以為意,好不容易搭上話了,便討好道,“師兄會接住我的,對不對?”


    謝征歎口氣,到底還介意著昨晚的事,沒與他耍花腔。


    等靈力耗廢大半,兩人才落迴原處。


    無律正與瓊光講劍,隨手撒出幾枚草根,劍氣如虹,在地麵切豆腐一般劃出深深印痕。


    傅偏樓遞過鶴羽,笑嘻嘻道:“送給師父。”


    “你欺負的那隻靈鶴,可是恕己真人家的。不找上你還好,找上門,就乖乖賠罪去吧。”


    無律盡管這般說,還是伸手接了過來。


    她見人麵露疲倦,眸中掠過一道柔軟神色,說道:“今日就到此為止。明日再來。”


    瓊光指著自己問:“我也?”


    “怎麽?不樂意?”


    想到無律出神入化的劍法,又想到對方不時拿自己玩笑的難纏,兩相抗衡,瓊光耐不住學劍的誘惑,忍痛點了點頭:“樂意,樂意。”


    他還未築基,便由謝征禦劍,將他帶下主峰。


    “真好。”路上,吹著晚風,瓊光朝下俯瞰,將問劍穀收於眼底,心中既暢快,又有些歆羨,“若我也能築基禦劍……”


    謝征欲寬慰兩句,又覺得由自己開口不太合適,正沉默著,迎麵卻撞見另一名穿著內門弟子服飾的禦劍道人。


    身後,還在說話的瓊光忽然閉嘴。


    那道人多看了他們兩眼,忽然停住,這麽一來,為表禮貌,謝征也不得不停下。


    隻見對方視線從瓊光身上劃過,又瞧了瞧他的外門服飾,轉頭對傅偏樓道:


    “問劍峰非閑處,這位師弟,還是莫要什麽人都帶進來才好。”


    說罷,也不多留,徑直離去。


    傅偏樓還沒來得及迴應,被甩了一臉勁風,茫然迴頭。


    “……誰?”


    第80章 冷戰 這架吵的,就這麽明顯?


    道人來去匆匆, 態度刻薄,就像在路上碰巧撞見對頭,非得端著姿態譏諷兩句才算舒坦。


    傅偏樓甚至沒看清他長什麽樣, 劈頭蓋臉被教訓了一頓,莫名其妙。


    “問劍峰是什麽去不得的地方?”他撇撇嘴,一想到那家夥看向謝征時的輕蔑眼神就來氣, 冷笑著嘀咕, “管天管地管別人帶誰進來, 不如管管自己那張不討喜的嘴。”


    聞言, 瓊光苦笑起來, “兩位大抵是受我牽連了,對不住。”


    對方針對的意思太明顯, 他不說, 謝征也看得出來。


    隻是如瓊光這般八麵玲瓏、哪裏都吃得開的個性, 竟也會與人有矛盾,還是個內門弟子, 不免有些訝異。


    不過訝異歸訝異, 想來應是瓊光不太愉快的私事, 謝征並不打算深究。他搖搖頭, 緩聲道了句“無礙”, 便繼續禦劍, 往弟子峰飛去。


    傅偏樓緊隨其後, 神情猶帶好奇,但同樣出於尊重, 沒問出口。隻說:“他有毛病,你道什麽歉。”


    明白他們的顧慮,瓊光心中一暖:“多謝。”


    他坐在劍上, 衣衫獵獵,能望見下方壯麗的河穀。


    山峰四季如一,冬日也翠綠蔥蘢,與他剛入穀那年也無何差別。物是人非,身邊來去卻有新人。


    胸口浮現的鬱氣不知不覺消散殆盡,瓊光隻覺困擾許久的心結,似乎也無想象中那般可怕了,不由朗笑一聲。


    傅偏樓被他嚇了一跳,差點掉下去。手忙腳亂地流轉靈力,好不容易穩住,蹙眉問:“你笑什麽?”


    “想通了點事。”瓊光側首看向他,又看了眼身前始終沉靜的謝征。


    一者身披綾羅錦緞,珠玉滿身;一者僅著素淨白裳,姿態挺拔,完全不落下風。


    最要緊的是,三年過去,二人親密如昔不,乃至更進一步。


    盡管眼下貌似有些冷戰,也依舊放不下牽掛。不時瞥向對方的眼神、細微的舉動,無不昭示著彼此間下意識的關注。


    無律長老說他們在吵架,瓊光覺得,倘若世間能有可安心爭鬥、不怕分道揚鑣之人,那這架吵得可真叫人羨慕。


    “傅師兄,我還記得才入穀那會兒,對你擅自說了些失禮的話。如今看來,是我以己度人,小肚雞腸了,實在羞愧。”


    傅偏樓愣了愣,努力迴想了番,才明白瓊光是指當初落月潭入道,他苦等謝征不得,第一迴意識到天賦之差意味著什麽,暗暗焦躁的事。


    瓊光曾委婉提及莫要於謝征麵前如此表露。再加上彼時魔已不受束縛,在他耳邊不停宣泄著戾氣,弄得他心神不寧,乃至於想出煉製血丹這一蠢策。


    如今迴憶起來,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謝征會因趕不上他,故而離心?


    想多了!


    被竹條抽過的地方隱隱作痛,傅偏樓神色變換,雙頰通紅,慶幸自己飛在謝征身後,他看不見臉。


    謝征不清楚他們之間說過什麽話,但被其中引走了注意,問道:“以己度人?”


    “是。”瓊光長歎,“不瞞你們,打一開始見麵時,我便覺得,終有一日二位會分道揚鑣。天賦之差猶如鴻溝,越往後,地位修為差距越大,越遙不可追……等迴過頭來,往日情分猶如棉絮,早已吹散於風中。”


    “就如同……我跟他。”


    按瓊光所言,之前那位道人,名喚師寅,道號雲光,乃問劍穀走意長老親傳弟子,曾同他從小一起長大。


    在瓊光還沒有道號,叫作王明的時候,他是鄰裏八鄉遠近聞名的小紈絝。


    倒也不是說他真的有什麽壞名聲,與之相反,瓊光人小鬼大,很會察言觀色,一口吉祥話能把家裏上下哄得見牙不見眼。


    在學堂裏雖不算拔尖,但極討先生喜愛,也算個不大不小的風雲人物。


    王明和正經世家子弟差別最大的地方便是,他愛玩,不那麽乖,爬樹遛狗,玩蛐蛐鬥雞,無所不幹。


    對此,大人感到頭疼,又拿他沒辦法,孩子們更是簇擁不已,覺得他厲害。


    這麽厲害的小紈絝後頭,也總跟著一條小尾巴。


    師寅與王明是世家之交,總角晏晏,他生性有幾分怯懦,長得也瘦小,心思敏感如繡花,動不動就哭鼻子。


    在家裏還好,去學堂,就會被同齡人嘲弄欺負。小孩子眼中鮮少有是非,惡意格外尖銳。


    王明看不下去,便出麵替師寅解了好幾次圍,往後就被纏上了。


    兩人家世相近,父輩關係好,也樂見其成。於是在王明心中,他多了個需要照顧的弟弟,每迴跑出去玩,都要一手拎著蛐蛐籠子,一手牽著師寅。


    無話不談,親密無間……他一直認為,他們會永遠這樣下去,直到被送上問劍穀。


    保護者是雜靈根,留於外門;被保護者卻是罕見的水土雙靈根,拜在合體長老座下,進入內門。


    分別時,師寅大哭一場,誰勸都拉著王明不放。後來即使能睡在有聚靈陣的內峰,也要偷偷跑到外峰來,怯怯地訴說不安。


    說師尊很兇,練劍很苦,想爹娘,想王明哥哥……說得王明心軟無比,想著師寅果然還是需要他保護的那個小寅弟弟,連練劍都多了幾分力氣。


    外門弟子在築基前,除非得到穀裏哪位客卿的賞識,否則是沒有師父的,隻有跟著師兄師姐學兩手,晨練時偶爾有人會來教習。


    隻有築了基,真正邁入仙途,脫離凡俗,才可前往問劍峰拜師學藝。


    王明那會兒想著要早些築基,如此一來,就能離師寅再近些,好照顧他。


    可求仙問道,哪有那麽一帆風順?


    再著急,四靈根的天賦放在那裏,日夜不歇地打坐吐納,修為也紋絲不動。


    和師寅一騎絕塵的速度相比,難堪到了極點。


    王明也不是沒有沮喪過,但他生性樂觀,很快就想開了。被師寅超過也沒什麽,畢竟差距放在這兒,以後有個內門的弟弟撐腰,走到哪裏都有底氣。


    仙途將衰老與壽命延續得很長,從前多年相伴,好似也逐漸被衝淡了。


    不知不覺中,修煉閉關、練劍下山,成了他們最要緊的事,有時幾個月都不一定能見上一麵。


    等到王明隔了許久,再度遇上師寅,興衝衝地衝他招唿時,得到的卻是有些疏離和尷尬的寒暄。


    師寅變了。


    並非忘卻過去的情誼,而是不再看得那般重要,以前被他牽著手走在後邊的弟弟,如今已遠遠將他甩在身後。


    威風凜凜的築基修士,人人恭維的內門師兄,矜貴冷傲,不是王明認識的那個哭包。


    他既失落,又有些欣慰,五味雜陳。


    不希望被誤會是想巴結對方,從而謀利,他也收斂了熱情,不再叫師寅的乳名,客客氣氣地隨他人一道喊,雲光師兄。


    師寅也淡淡地迴,瓊光師弟。


    就這樣,不鹹不淡地各自生活,潛移默化中漸行漸遠。


    直到他弱冠那一年生辰,師寅差人來,送了一枚貴重的丹藥。


    能增益修為,於外門弟子而言,是寶貝中的寶貝。即便對已經築基的內門弟子,也大有裨益。


    無功不受祿,瓊光不希望被輕飄飄授予這樣一份大禮,好似他和師寅曾經的情誼,就凝結在一枚小小的丹藥中般,便推辭了。


    相比這個,他更願意師寅單純地來見他一麵,哪怕什麽都不送,隻道一聲賀喜。


    那之後,師寅並未迴信,也沒再主動聯絡過瓊光。待他冠禮那天,他的師尊在問劍峰開辦宴席,廣邀賓客,問劍穀上下和師寅沾上關係的,都被請了個遍。


    唯獨沒有瓊光。


    瓊光左思右想,到底不願這段關係就這樣逝去,便下山買了隻肥美的母雞,托信過去,請他半夜出來,打算重修於好。


    他一邊想著打破隔閡的說辭,一邊烤著雞,忽然有隻紙鶴循著靈力慢悠悠地飄過來,停在手邊。


    裏邊傳出師寅寡淡的嗓音:“事務繁雜,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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