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著他?


    視線觸及這間看似華貴舒適,實則連一個窗子都沒有、深埋在地下的廂房,以及衣衫素淨的謝征。


    仔細打量,便可發覺他是赤足踩在地毯上,腳腕處枷鎖嚴絲合縫,雖不限製行動,但用意可想而知。


    傅偏樓心底狠狠一個哆嗦,簡直匪夷所思。


    他怎麽會關著謝征?!


    心中震驚,可夢中的他像是預料到了對麵的反應,隻輕輕一笑,說道:“嗯,沒意思。”


    謝征一愣,神色微微困惑了一瞬,又聽他道:“所以,我送你走。”


    其中不懷好意,連不清楚事態的傅偏樓也聽出了不對。


    “噌”地一聲,長槍出手,沒有片刻猶豫,直直刺穿了青年的心口。


    血花飛濺,眼瞳驟縮。


    “你……不要……”謝征蹙起眉,眼神迷離,臉上沒有多少痛苦,似乎在抵抗著什麽。他像是想要說話,可無論如何提不起力氣,唇邊逐漸溢出血跡,被一隻蒼白的手緩緩拭去。


    “噓,不疼的。我讓老貝殼給了你一個好夢。”


    傅偏樓聽到自己這樣呢喃,他抽迴長槍,隨手扔到一邊,扶住謝征倒下的身軀,輕輕放在床上。


    “謝征,就當是做了一場夢。”


    那張臉慢慢失去血色,蒼白若紙,緊緊盯著前方的眼眸逐漸渙散。


    他想說什麽?


    不要……不要殺他?不要什麽?


    頭腦一片空白,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傅偏樓呆呆地看著。


    心口痛到麻木,不舍、哀慟、後悔……種種情緒混雜為一團,除此之外,竟還浮現出某種解脫和釋然。


    他一直靜靜地看著,不言不語,恍如一尊雕塑。直到人聲息全無,伸手觸碰到平靜得恍如沉睡的臉,比他一貫寒涼的手還要冰冷,也依舊在看。


    肩頭,有什麽跳了跳,老貝殼的聲音遙遙傳來:“小主人,這真的好嗎……”


    剩下的話,傅偏樓已聽不真切了,從摸到滿手冷意開始,他的思緒就被一個念頭盡數占據。


    他親手殺了謝征?


    這不可能……!


    心神巨震,他一下子從淺眠中驚醒,唿吸急促,血色盡褪,盯著弟子舍的屋頂望了許久,才意識到,那是個夢。


    還好……還好隻是夢!


    死裏逃生一般地慶幸著,傅偏樓顫抖著手,撈過床上錦被緊緊抱在懷裏。


    夢中被一槍穿心的分明是謝征,他卻覺得那一槍傷的是自己,胸中湧現的酸澀與痛楚,簡直無法忘懷。


    他為何會做這樣的夢?


    想到魔先前引誘他的話,傅偏樓一凜,若他聽從它,強留下謝征,囚禁對方……


    他這是在警告自己,別做這種傻事?


    正迷茫間,門邊傳來一道響動。有人走來身旁,掰過他的肩,輕輕歎息。


    傅偏樓瑟縮了下,睜開眼,看到了謝征。


    活生生的,沒有蒼白的死灰色,也沒有染上血跡。這令他長舒口氣。


    酒還未醒,他暈乎乎的,不太能反應自己在做什麽,隻本能地尋求著令他安心的氣息。


    直到頭頂傳來一個奶唿唿的聲音,稍稍驚醒了他,抬起頭,一隻沒嘴的小黃雞蹦蹦跳跳,竟是沉眠中的011?


    不算活泛的腦袋轉了兩道,傅偏樓悟了:原來還在做夢?


    既然是夢,他便放肆了些,捉過謝征的手貼在麵上,親昵地蹭了蹭,確認那份溫度。想到剛剛糟糕的夢,情緒又低落下來。


    在魔說出那些話時,有那麽須臾,他的確有所動搖。


    實在太不應當。


    懊悔不已,他看向謝征,小心翼翼,如同承諾地說:“我不會很貪心的……不會勉強你。”


    夢境裏的那些,他絕不會複現。


    他不會罔顧對方的意願,為一己之私,恩將仇報。


    謝征希望迴家,他會幫忙。隻是


    “給我一點點,一點點就好……”


    就這樣下去,就好。


    凡人相伴一生,不過數十載,能求得這樣長的時間,於他足矣。


    也不枉這十世輪迴。


    *


    在那之後,不知是否累了,傅偏樓徹底睡死過去。


    他第一迴喝酒,醉得倒還算省心,謝征將他搬迴床上掖好被子,望著那張臉上猶帶不安的神情,心緒複雜,坐在一旁思忖緣由。


    011不解地問:“宿主,你和小偏樓鬧別扭了嗎?他的話是什麽意思呀?”


    闊別三年,怎麽一覺睡醒,它都看不懂了呢?


    而謝征同樣一無所知,正擰眉深思,地上散落的衣袍忽然動了動。


    “小主人的師兄,你終於迴來了!”老貝殼慢吞吞地從底下鑽出,“小主人這是怎麽了?”


    “這話該我問你。”


    謝征俯身拾起它,問道:“傅偏樓為何喝酒?”


    蚌殼一張一合,像是在茫然搖頭:“我如尋常一般,呆在小主人寢居後的池塘之中睡覺,迷蒙中聽聞倉促腳步,被吵醒,怕有賊人,就去看了一眼……”


    誰知來者竟是前去閉關的傅偏樓本人。


    它見小主人順利築基,還未來得及上前賀喜,就瞥見對方陰沉的臉色,眼尾通紅,似乎剛哭過一場。


    “小主人很是焦躁,顯然有心事,坐立不安。站在門口發了會兒呆,又甩袖而去。”


    老貝殼道,“我不敢貿然打擾,但著實擔憂,便偷偷跟在了小主人身後,一直到了這邊。”


    傅偏樓從膳房拎出一壇酒,大口地仰頭就灌,一半就醉了,拖著酒壇踉踉蹌蹌跑來謝征房中,衣服一扒,倒在床鋪上不省人事。


    剩下半壇酒灑了滿屋,老貝殼是水妖,沾不得這個,一碰也醺醺然地,被扔來的外氅砸了個正著,掙紮半天,有了這麽一出。


    “難不成,小主人在外被誰欺負了?”老貝殼猜測。


    011否定道:“小偏樓被人欺負才不會哭,定然是發生了很嚴重的事情!”


    老貝殼若有所悟地張張殼,看向它,疑惑:“你是黃雞妖?為何沒有喙?”


    “我……”才不是什麽黃雞!


    剛要辯駁,011又想到另一個問題那它該說自己是什麽?


    這隻蚌妖宿主與他說過,是小偏樓父親的心腹。但即便如此,它也不能輕易暴露係統的存在,給宿主添麻煩。


    今非昔比,在修真界,它一定要當個幫得上忙的好係統!


    思慮及此,011硬著頭皮扯謊道:“嗯,用的太少,退化了。”


    “原來如此,你也不容易啊……”


    它傻,好在老貝殼也是個傻的,還真信了。


    謝征沒在意它們的風雲暗湧,又問:“他還說了別的話麽?”


    “這個……”老貝殼心想,貌似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小主人好像格外依賴這位師兄?


    它咳嗽兩聲,驀地又記起什麽,不確定地說:“才迴來時,小主人身旁分明無人,卻時不時會自言自語,像在斥責誰。諸如‘閉嘴’之類的……我一度以為是聽岔了。”


    聞言,謝征臉色一寒,011驚唿出聲:“魔?!”


    “不是拿涅尾鼠筋封住了嗎?”011慌亂地跳到傅偏樓手邊,絨羽蹭了蹭紅繩,急壞了,“紅繩還好好的……怎麽迴事?”


    “011,”謝征沉聲,言簡意賅,“黑化值。”


    小毛團二話不說,閉上眼開始查詢。不過須臾,它磕磕巴巴地喊:“宿主,大事不好!”


    “50%了!”


    自謝征穿越以來,這麽高的黑化值還是首迴。


    就連最初被買迴來時也不及此,更何況,築基之前分明還停留在35%,已三年沒變過。


    上一迴漲動……


    謝征一愣。


    麵色不禁有些難看。


    是傅偏樓入道後不久,從22%到35%。


    這迴則是築基後。


    巧合嗎?他斷然不敢這麽輕率。


    或者說,對於傅偏樓身上發生的一切,他從來不憚於往最糟糕的方向想。


    “宿主,”011的小奶音顫巍巍發抖,“魔果真是出來了吧?為什麽呀?它是不是對小偏樓做了什麽?”


    “二位,小主人的事,煩請與我說清楚。”見事態不妙,老貝殼肅穆地問,“魔是什麽?”


    額角脹痛,謝征把011丟過去,給它到一邊解釋,自己則平心靜氣,闔上雙目,將以前發生過的事情,通通掰碎了逐個迴憶。


    修士耳清目明,神識通透。築基後,更是能半點不落地想起來。


    ……從落月潭出來時,他因兩儀劍的刻印神思不屬,迎接他的少年落後兩步,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


    ……消失一個月後煉出血丹予他,二人在竹林大打出手,這之後膳房談心,他問有無其它異況,傅偏樓一瞬的猶豫。


    ……相處之時,偶爾的恍惚和走神,非常短暫,又不容忽視,好似有誰分走了對方的注意。


    謝征氣息不穩,他情不自禁地質問自己:都在做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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