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寒意極重,好在修士寒暑不侵,一身單衣也不覺冷。


    謝征還在心中描摹著方才那一招劍法,隱隱恍惚,腿邊忽然有什麽蹭了過來。


    毛茸茸的,他一驚,差點下意識出手。


    好在及時看清是誰,無言片刻,默默收迴去拿劍的手,整理衣服起身。


    “謝征?你修煉完了啊。”


    床上,一臉困倦的傅偏樓揉著眼睛,嗓音喑啞地咕噥,“好久沒睡,昨晚居然這麽睡著了,真難得。”


    謝征打理好自己,迴來瞥了正穿著鞋的他一眼,問:“你怎麽來了?”


    傅偏樓住在內峰,兩人各自修煉,向來互不打擾,隻在月初比試後會留宿一晚。


    昨天並非約好的日子才對,謝征不免困惑,卻見傅偏樓猛地抬起頭,盯著他,語氣古怪地說:“你忘了?”


    “?”


    “今日除夕……謝征。”傅偏樓認真道,“你二十歲,該加冠了。”


    “我昨晚來尋你,你在修煉,我想著也不急於一時,便沒打擾……但這天,你該不會還隻想修煉吧?”


    謝征沉默,不然呢?


    他並不反駁,其中意思令傅偏樓不由自主瞪大了眼,將臉湊過來,一字一頓道:


    “修煉,哪天都行,但冠禮隻有一日。”


    “別總把自己關在一個地方,我與蔚鳳說過,請他和他小師叔告假,你不必去學堂了。除夕很熱鬧,我們下山玩吧?”


    長長的眼睫上下蹁躚,清澈的漆黑眼眸裏倒映著他容色寡淡的模樣。


    謝征對那個飄渺的白衣身影感到一陣陌生,不由愣怔出神。


    “好不好?”傅偏樓鍥而不舍地問,一副不答應誓不罷休的樣子。


    “……好。”


    少年於是笑起來,早有預謀地取過一枚玉冠,衝謝征揚了揚手:“來,師兄,師弟替你束發,保證給你伺候好咯。”


    他說給伺候好,還真不止一句空話。


    謝征從頭到尾被折騰一番,烏發戴冠,垂下兩縷飄帶,衣服也換成了凡人款式,長袖寬帶,肩披狐裘,腰佩化業,不似平時的飄逸利落,瞧著十分莊重。


    等下了山,傅偏樓領頭帶他去到臨近的鎮上,正趕上當地的廟會,熱鬧非凡。


    說不是提前問過,謝征是不信的。餘光瞥向傅偏樓,少年的臉陷在外氅毛邊裏,暖暖融融的,探頭來迴張望,滿目高興。


    興許是被周圍唿喝的喜意感染,他心中忽而有些飄飄然。


    “謝征,這邊!”


    人群擁擠,傅偏樓不得不扯著嗓子喊了句,拉住謝征的衣袖來到台下,仰頭好奇地看儺戲。


    鬼神麵具青麵獠牙,一步一跳,鑼鼓齊響。


    一曲唱完,還不算盡興,沿著街邊挨個地逛小攤,買來兩副麵具扣在額角。


    謝征覺得傅偏樓實在有紈絝資質,花錢大手大腳,看上就買。


    有的東西他不過多瞧上兩眼,轉瞬就捧到手邊,叫他哭笑不得,隻能收下。


    也虧袖袋夠大,裝得了。


    逛到舉著糖葫蘆的小販麵前時,之前還在一擲千金的傅大公子忽然頓住,站定看向謝征。


    “想要?”


    “嗯……”


    “不買麽?”謝征問。


    傅偏樓側過頭,用麵具對著他,一瞬不知想起了什麽,耳尖微紅,支支吾吾地說:“想、想你買給我。”


    這是幾個意思?謝征不解,給他花錢不眨眼,給自己買個糖葫蘆倒不願?


    問劍穀不用銀錢,他身上有些,便不計較那麽多,從袖中摸出一個錦囊,和小販交流兩句,拿了兩串迴來。


    遞過去,傅偏樓眼裏光彩驟綻,驚訝地看著他手中的錦囊:“這個……”


    謝征低頭看了一眼,這是尚在永安鎮時,拿傅偏樓的香囊改的,上麵還有他當時歪歪扭扭刺的字。


    “你還留著啊。”傅偏樓眯了眯眼,有些懷念。


    “嗯。”謝征忽然想到,過去家裏的錢全在他手上,山上弟子月例又不給銀角銅板,不禁問,“你何處來的銀錢?”


    下山本就花了些時間,鎮子不遠,也不很近,他們到的不算早。此刻黃昏黯淡,漸入晚暝,天邊卷起浮浪般的橘紅。


    他們站在牆角,問出話時,正巧有人於一旁點著了鞭炮,劈啪炸響。


    周圍本就嘈雜,傅偏樓沒聽清,疑惑地挑起眉。


    “我說,”俯身過去,謝征勾起遮住他側頰的儺麵,貼在耳邊又重複一遍,“哪裏賺的銀錢,敢這麽花?”


    熱氣氤氳,傅偏樓往後瑟縮了下,脊背靠上牆角,才發現避無可避。糖葫蘆的糖衣崩碎在齒間,甜得發膩,又酸到牙疼。


    “善功堂發個牌子。”他含糊地咬著字,“仙山俗物不值多少,有的是富家子弟樂意換人情……啊。”


    語氣倏爾興奮起來:“謝征,你迴頭!”


    謝征迴過頭,一束煙花騰空而起,綻放在眼眸深處,萬丈紅塵紛紛落落。


    “我聽瓊光說,問劍穀近處,就數此地年節最為盛大,還會放煙火。”傅偏樓問,“好看不好看?”


    謝征點了點頭,說:“不錯。”


    “那,”傅偏樓笑著,唿出一口白氣,“生日快樂!”


    人聲鼎沸,他無法置身事外,便也墜入紅塵之中,唇角浮現出淺淺笑容。


    “嗯。”


    ……


    夜市燈籠掛了一排又一排,亮如白晝。


    沒有下雪,晚間廟會依時而開。


    來來往往的行人穿著小襖,拖家帶口,不時有幼子被路過儺人猙獰的麵龐嚇到哇哇大哭,親人反而開懷,抱著他直哄“去了晦氣”。


    “有意思?”


    見傅偏樓又用假麵駭了旁邊的孩子一跳,謝征搖搖頭,幼稚。


    傅偏樓哼笑道:“我這是送喜呢。”


    他身上總是煙火味兒極重,貪玩貪嘴,看見什麽都想試一試,連帶著冷清的謝征也沾染了人氣,不再與世隔絕。


    他們戴上鬼麵,行走在人群中,就如同尋常的凡人,過著尋常的除夕,尋常地慶祝著身邊人的誕辰。


    直到


    “有妖怪啊!”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被搶走了!”


    尖叫聲貫穿天幕,人群騷亂不已,謝征與傅偏樓對視一眼,掀開麵具,紛紛摸上腰際佩劍。


    一隻黑影叼著嬰孩,閃電般踩著人頭竄過,到這邊時,謝征目光一凝。


    “大膽妖孽!問劍穀山下,也敢害人?”


    伴隨著這聲高喝,劍光一掠,人群四散而開。


    謝征抱著繈褓,用靈力安撫受驚的孩子,傅偏樓則提著一隻背上插著三柄利器的黃鼠狼,輕巧落地,血這才從傷口中成股湧出。


    他蹙眉望著不認識的那柄劍,莫名有些眼熟……那道聲音,也很耳熟。


    “諸位莫慌,剛成精的小妖罷了,我已將其斃命,不必推搡……哎哎,我的雞!”


    好不容易從人堆裏擠出來,那人抖了抖袖袍,把小仔雞藏好,正要端出仙風道骨的姿態安撫眾人,定睛一看。


    對麵二人一個提著小吃點心,另一個握著儺麵玩具,無言地和他對上視線。


    瓊光撓了撓頭,尷尬一笑:


    “呃,謝師弟,傅師兄?好巧哈哈……”


    傅偏樓手上沒空,衝他揚起下頜,微妙道:“瓊光師弟,那個,你的雞……”


    謝征言簡意賅:“掉出來了。”


    瓊光:“……啊啊啊啊啊啊!”


    第74章 天才


    迴到問劍穀後, 瓊光還在為先前丟臉的模樣懊惱不已。


    “道人在外,定要展露可靠的一麵,這樣一來, 凡人才能安居樂業,不必憂心妖族侵擾。”


    他苦笑片刻,又變成哭喪,“我經營那麽久的形象, 一下子全毀了。以後凡人都會知道問劍穀裏有個愛吃雞的修士,丟死人了……還好我剛剛沒有報上名號。”


    “有那麽嚴重?”傅偏樓搖頭,“我若是凡人,反倒會覺得心生親近。”


    “多謝傅師兄安慰我……”瓊光唉聲歎氣, 謝征問:“這種事, 很多麽?”


    “這種事?”愣了一下,瓊光很快領略到他的意思,想了想, “說多也不多, 說少也不少吧。像這種公然害人的小妖還算比較好解決的, 沒腦子,就想著吃人, 害不了幾個。”


    “靈智漸開的就不同了, 以前我接過個牌子,一隻蜘蛛妖,不聲不響吸食了祖輩五代的精氣, 從枝繁葉茂凋零至一脈單傳,旁人還以為是生了怪病。”


    “這時候就需要我們仙山出手了。謝師弟、傅師兄,你們還沒除過妖,我托大先說道一句:平日裏我們受凡人供奉, 攸關人命,可不能怠慢。此乃問劍穀弟子命中之職責。”


    傅偏樓聽得一怔。


    許是因為聽過白承修被戕害的故事,他總覺得道修可惡,妖族淒慘,但現在看來,好似也不是這麽迴事。


    謝征則在想那隻黃鼠狼妖身上的傷。


    他雖是首迴殺生,卻沒有猶豫,直衝心髒去的。


    化業雖也沒入妖身胸口,卻比原先看中的地方偏了寸許,取而代之的是瓊光的劍,一擊致命。


    照理而言,他們離得更近,該更快才對。


    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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