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師叔是否乏了?”瓊光清楚他在想什麽、又在等什麽,沒有揭破,體貼道,“很多師兄師姐許久不見,難免話多,鬧騰了些,都忘了師叔身體不好……我扶師叔迴房吧?”


    這番話正中宣明聆下懷,他實在撐不住,以袖遮麵,掩了掩憂愁神色,歉然道:“失禮,掃了諸位興致。我獨自迴去就好。”


    瓊光忙道:“師叔可別折煞我們,千萬保重身體。”


    離了問劍台,周遭聲息漸冷,十分安靜。


    宣明聆仰頭望了眼昏暗月色,又覺得過分靜了,他首迴提前離席,不知能做些什麽。這種日子,好似什麽都不大合適。


    以前,沒有所謂的生辰宴時,每逢此日,他都會接牌下山,以惡妖之血悼念故去的亡母。但如今,他已久不動手殺妖了。


    穀內年輕弟子知他是鑄器師,知他卡在築基巔峰不得寸進,知他不愛發火……卻不知二十多年前,宣明聆是問劍穀殺心最重之人。


    他根骨一般,於劍道天賦也有限,生生靠靈丹妙藥堆砌上築基期,看著年少有為,實則基底虛浮。


    唯一值得稱道的,便是在誅滅妖邪時從無留情,妖獸也好、長相與人無異的妖修也罷,但凡作惡,不問緣由,一劍斬之,硬生生斬出滿身戾氣。


    十幾歲的宣明聆幾乎瘋了般在接任務牌,不停地下山。


    他無法與背負著母親性命的自己和解,更無法與害死了母親的妖族和解,囿於資質,他早早地看到了人生盡頭,也感到父親對他的失望。


    仿佛贖罪,又仿佛為了證明自我,他出生入死,被恨迷了雙眼,曾一度極其偏激。


    偏激到……害了一隻救下自己性命的妖。


    赤紅如同燃燒著的羽翼緊緊裹住身體,呈現出保護的繭狀。


    繭中,男人的血從唇角溢出,一點一滴敲打在手背上,燙得他一把丟了劍,從暈眩中醒來,遵守本能反應的手不停顫抖。


    那張無比張揚俊美、生平罕見的臉靠得很近,漂亮的緋色耳翎與妖紋無不昭示:他是一隻化成人形的禽族大妖。


    被救下的道門少年一劍穿胸,大妖眼裏似乎有些震驚,也有種“果然如此”的失望。


    即便這樣,他也沒有棄人不顧,抱著宣明聆一路飛逃,流下的血珠在身後連成了串。


    追來的道人目露貪婪,竟從袖中取出玉瓶,一滴不落地收了起來。


    那副嘴臉像是在宣明聆心中猛地撕開一道豁口,他情不自禁地質疑起出生以來,父親教導他的東西。


    妖為邪,道為正。


    倘若如此,為何救他的是隻妖,拿他當破綻威脅,對他性命不屑一顧的,是道人呢?


    混亂、迷茫、懊惱……劇烈的風吹得他睜不開眼,所見隻剩紅。


    血的紅,衣衫的紅,赤羽的紅。


    屬於火鳳的,簡直要將視線燃燒的紅。刺目,耀眼,又無法移開目光。


    鳥妖啼鳴,若金玉相撞,熊熊烈焰織成密不透風的網。


    道人修為並不如他,手中模樣怪異、針刺似的武器卻邪詭非常,像自己開了眼般,每一下都血羽橫飛。


    這種層麵的戰鬥,根本不是他一介小小築基修士能摻和的,宣明聆很快便因靈力震蕩七竅流血,暈了過去。


    醒來時,他躺在一處懸崖的山洞裏,手中攥著一枚羽毛,大妖氣息濃厚,足矣護他周全。


    洞口血跡星星點點,宣明聆看到同樣沾滿血跡的劍,捅穿那隻妖胸口的那一幕揮之不去,若非如此,對方也不至於落入下風。


    手腕鬆脫,握不住劍,兇器自崖邊滾下,很快不見蹤影。


    宣明聆滿目茫然。


    他修養幾日,勉強收拾好心緒,打道迴府。卻在途中一個村子的小徑上,瞧見個昏倒在地的紅衣幼童。


    翻過身,瞳孔驟縮,即便褪去妖羽,縮水了好幾度,感受不到妖氣,也不難看出這是誰。


    是那個男人。


    是鳳凰……或者說,鳳皇。


    大抵才煉成人身,修為散盡,脆弱無比,不需要劍,光憑手指就能掐死。


    但宣明聆沒有那麽做。


    他將孩童抱起,明明不重,臂彎卻沉甸甸的,一如他的心。


    把妖修帶迴穀是大忌,倘若被父親知曉,他定會被逐出家門。


    可……把對方留下,萬一被那道人發現,下場大概比死無葬身之地還要淒慘。他做不到。


    本以為照顧到人醒後,就能放他離開。不曾想孩童睜開眼,竟懵懂無知,和先前的大妖沒有半處相似,也不知遭遇了什麽。


    宣明聆別無他法,隻得將人留下。


    從此,他再提不起劍了。


    這是他的罪,和出生相似的罪,以他人之“死”換來的生,需要用一輩子去償還。


    刻意取名叫“小鳳凰”,正是為不斷地提醒自己蔚鳳的身份勿失勿忘。


    勿失勿忘,那麽,他是何時迷失在少年的縱容之中,又何時遺忘了前塵往事,甚至會對那人發脾氣的?


    靜坐在屋內,撥動那架珊瑚琴,音律邈邈。迷蒙之中,霧氣圍來,好像有誰輕輕撫摸著他的發頂,無比溫柔。


    “好孩子……娘親,沒法陪你長大了……不要怪娘……也不要怪自己……”


    “夫人,你為何非要把他生下來!明明清楚自己的身體撐不住……”


    “我願如此!比起為我哭,我更希望你們能為他高興……看,他在對我笑,多可愛啊……”


    埋藏在記憶角落中,剛剛出生時聽到的話語,如千絲萬縷的香氣,將他包裹、撫平。


    “娘……”


    宣明聆眼角落下一滴淚,呢喃著。


    原來,他的娘親是這樣想的麽?她並不責怪他的出生?不恨他奪去了她的命?


    一隻手伸來,替他拭去了淚痕。


    清越動聽的少年嗓音,在耳邊喚道:“小師叔,別哭,別哭。那是蜃氣的幻象,早就過去了。”


    宣明聆抬起臉,看到蔚鳳正蹙緊眉,方寸大亂地望來。


    “抱歉,我……我隻是想,給小師叔送個禮。”他手足無措地解釋著,“是我太沒分寸了,記起故去的母親,小師叔你肯定很難過……我怎麽想了這麽個餿主意!”


    宣明聆搖搖頭,捉住他的手。


    長長的沉默後,蔚鳳開口道:“路上耽擱,迴來遲了。”


    “好在沒過午夜,小師叔,盡管你不愛聽,但……生辰吉樂。”


    “願你歲歲無憂,身體安康。”


    吉樂?宣明聆想,倘若哪天,你記起從前,說不定要厭我的。


    那也沒關係,至少此刻,還一切安穩。


    “小鳳凰,”他笑了笑,眼眸醉似春風,“多謝……我很歡喜。”


    “你沒生我的氣,實在太好了。”


    第73章 加冠


    迴山之後, 交完任務牌,謝征沒有久等,徑直閉了關。


    打開傅偏樓給的玉盒, 一股清澈氣息撲麵而來,沁人心脾。


    他已是修士, 能感到天地間流竄的靈氣,不難看出這枚玲瓏剔透的果子裏,蘊藏著怎樣濃厚的靈力。


    凡間靈氣幾近幹涸,仙山上要好不少, 但和洗靈果完全比不了。


    謝征這才對係統空間的離譜之處有些認知積分充足時, 那裏的靈氣竟完全不輸。


    含入洗靈果,調運靈力, 果肉化為暖流,與靈力交融, 從四肢百骸、關竅經脈中淌過,最終匯入丹田。


    眉心、心口、下腹微微發燙, 奇異的感覺,仿佛有什麽被撣灰塵那樣輕輕祓除,內視氣海, 四靈根僅剩其三。


    金木水。


    謝征原本五行缺火,若是洗去金行, 水木土相生相息,是最好的結果。不過想到他還在走劍道,又覺得留下金靈根挺不錯。


    開啟係統空間,運轉問劍穀法訣,溝通靈氣。一周天後,謝征睜開眼, 若有所思。


    隻不過洗去一枚靈根,速度竟快了一倍有餘……真真是天塹之別,也難怪人人眼饞這洗靈果,更難怪會對無垢道體趨之若鶩。


    他不禁慶幸自己拒絕了傅偏樓的血丹,否則一旦被發覺異樣,將會迎來滅頂之災。


    太弱,還是太弱。


    成玄,柳長英,三百年前含冤而死的白承修……每一個名字,都是無形的壓力。


    強大肆意如白龍,最終都被逼向末路,他們想在飄搖風雨中求得生機、掌握命運,必須韜光養晦,盡快變強,強到足以俯瞰所有人才行。


    撇去雜念,謝征緩緩入定。


    ……先修煉吧。


    *


    謝征本欲在外峰找件事做,賺取靈石供起居使用,還未托瓊光介紹,宣明聆便先一步找上門來。


    他聽蔚鳳遮掩著說過幻境一事,對裏邊的各種奇異器具很感興趣,希望能了解更多,豐厚鑄器之道,請謝征繼續在學堂幫忙,自然,不會虧待。


    蔚鳳出門迴來,一向會跟宣明聆敘述所見所聞,路上也曾和他們提過這個習慣,最終商定隻隱去妖族之事。


    稍感意外,不過謝征很快應下。


    現代科技的概念放到仙俠世界,能做出些什麽,他也有點好奇。


    再者,學堂事務不多,有更多空閑修煉,宣明聆也是劍道前輩,可求教一二。


    兩人都很喜靜,性格相合,彼此欣賞,還有蔚鳳與傅偏樓這一層關係在,相處可謂和諧。謝征對此十分滿意。


    定下後,他晨起問劍台練劍,爾後前往茅屋,照看一會兒小蘿卜頭們,和宣明聆交流鑄器練劍心得,間或應付一下來訪的兩位內門弟子。


    月初於竹林一戰,打完一道去膳房做些吃食,問問近況;迴舍後打坐吐納,在識海中隨兩儀劍修行……幾點一線,無比平淡。


    漫漫仙途並非玩笑,浸入其中,日子如流水一般,不經意地飛速掠過。


    係統空間開開關關,謝征幾乎對時間失去了概念。


    冬季晝短,照常睜眼,天邊還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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