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視他的目光驚歎中帶著狂熱, 仿佛在看什麽價值連城的寶藏。


    傅偏樓頓時毛骨悚然。


    這幅景象,和紮根在記憶深處的無數畫麵重疊在一起,一瞬間叫他分不清今夕何年。


    那些紛紛擾擾的、想要遺忘的、不堪深思壓抑在角落裏的陰暗……


    此時此刻,全都匯集在這張臉上。


    拜入清雲宗,發掘不凡天資, 被久不現身的宗主柳長英收入門下。


    他收完徒,卻不管不顧,將事情盡數推給自己的大弟子,成玄。


    全宗景仰憧憬的大師兄,光風霽月、親切可靠,誰見著都要稱道一句君子翩翩。


    這般人物成為了他的親傳師兄,簡直可以想象,之後會如何盡心盡責地教導師弟,手把手帶他修道學槍,成就佳話,起初也的確如此。


    傅偏樓雖敏銳地察覺到大師兄掩藏在笑容下,一閃而逝的嫉妒和煩悶,但也必須承認,成玄待他十分上心。


    有任何欲求、哪怕是連他不曾意識到的瑣碎細節,都無微不至。兄友弟恭,一度無比和睦。


    直到成玄發現,這位師弟在清雲宗幾乎被雪藏,除了有限的幾人外,誰也不曉得宗主還有另一個徒弟。


    不像問劍穀的蔚明光,同是天靈根,傳遍三大仙境,無人不知。


    傅偏樓就像一隻名貴的鳥兒,連道號都未取,被鎖在掌門一派居住的清雲峰,哪裏都不讓去。


    說是身為仙境第一人之徒,樹大招風,容易招惹覬覦,在築基前須得默默無聞地呆在山頭,潛心修煉。


    但同為柳長英徒弟的成玄心知肚明師父從未給他下過如此禁令。


    這哪兒是保護?分明是變相的囚禁!


    在意識到這點以後,成玄對待傅偏樓的態度日益敷衍苛刻,不是斥責便是漠視,徹底暴露了自己的真麵目。


    於傅偏樓而言,這些來得實在太過莫名其妙。清雲峰高渺入雲,冷冷清清,耳旁的魔在此境下,仿佛也話少起來。


    他一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摸索著半吊子的道法和槍術,獨自長大。


    忽有一天,久不見麵的成玄登門拜訪,借師尊傳喚為由,將他騙去了一個地方。


    丹爐、赤火、靈藥,還有待宰羊羔一般的傅偏樓。


    “我怎麽察覺得這樣晚?師弟。”溫善英俊的麵龐,對他綻開真心的笑顏,成玄撫摸著被定身訣束縛、無法動彈的傅偏樓的臉頰,癡迷不已,“你竟不是人啊。”


    無人可喚、無處求救,質問魔這究竟是何種情況,隻得到幾聲竊笑。


    那笑聲是**裸的嘲諷,它蠱惑地問他:需要我出手嗎?


    那無異於飲鴆止渴,絕不能依靠。


    於是弱小無力如迴到妖修的巢穴,噩夢窺不見盡頭,隻有隱忍、蟄伏、勾心算計。他能逃出生天一迴,也不懼第二迴、第三迴……


    從戰戰兢兢,到輕車熟路。


    到第十世時,傅偏樓已能平靜無波地迎接前來敲門的成玄,請人進屋,微微笑著割開腕,將主動權掌握在手心。


    他很清楚他害怕成玄,害怕大師兄道貌岸然、人麵獸心的這張笑臉。


    就像怕餓肚子、怕疼一樣,是可以為了以後,稍微委屈一下的懼意。


    但這輩子,他好似被養得太嬌氣了,沒辦法委屈。乍一望見成玄的笑麵,寒氣直衝天靈蓋,下意識要逃。


    掙紮過兩下才陡然發覺,他竟被牢牢捆在了一張床上,還長出了角和尾巴?!


    “別亂動。”成玄皺眉,“今天怎麽迴事?一點也不聽話。”


    針頭拔出,他取完一管血,轉身小心翼翼地注射到透明容器中。


    傅偏樓驚疑不定地環視四周,陳設陌生得厲害,到處都是不認識的物件,就連成玄都怪異至極,頭發削短了不說,還長著翎羽和翅膀?


    不僅如此,左眼視線清晰,耳旁極其安靜,向來吵鬧的魔也不見蹤影。


    這究竟是怎麽一迴事?進霧後發生了什麽?謝征和蔚明光在哪裏?


    不知所措間,成玄收拾完器材,望了望表,可惜地看他一眼:“要上課了,我得走了,中午再迴來給你喂食。你可要乖一點,好好養著身體。”


    “等等……”虛弱地喊出聲,傅偏樓問道,“你不鬆開我?”


    “鬆開你?”成玄訝異地挑起眉,“實驗還沒結束,數據還在監測,論文也沒有寫完,我怎麽可能放你到處亂跑呢?說什麽胡話。”


    實驗?論文?什麽跟什麽!


    傅偏樓一時間混亂無比:“這是哪裏?你是成玄?”他如墜雲霧,不由懷疑是否在做夢。


    成玄看了看屏幕:“數據沒有異常……看來沒生病。”他迴過頭,摸了摸傅偏樓的臉,感慨道,“快了,快了……有你在,我會向所有人證明,我才是笑到最後的贏家!”


    注視來的目光一如既往的火熱,那並非將他視作一個人,而是視為裨益自身的天材地寶。手指熾熱黏膩,令傅偏樓無比不適,扭頭躲開。


    成玄也不在意,他對他難得的實驗材料非常寬容,看見就心情愉快。


    伴隨這種愉快,他推門離開了地下室。


    鐵門闔上,白熾燈關掉後,屋裏一片漆黑,隻剩運作中的大屏幕,在不斷地處理著監測數據。


    傅偏樓茫然了好一會兒,積攢力量,開始嚐試掙脫束縛。


    然而這是徒勞,捆住他的東西不像繩索,冰冷堅硬,太過用力,還會勒進皮肉,留下生疼的一道紅痕。


    他試了好幾次,都無功而返,不禁有些泄氣。


    ……要怎麽辦才好呢。


    目光飄移,想要找到能夠利用的東西。可就像修為不翼而飛那樣,在這封閉的地方,他能看清的僅有不遠處嗡嗡發著淡淡光暈、方方正正的板子。


    上邊飛速流動著什麽符號,傅偏樓盯了會兒,依舊沒懂。


    他正準備收迴目光,忽然,視線凝固在一旁。


    他看見了一道黑影。


    黯淡的微光,僅能隱約映出輪廓,可剩下沒入在黑暗裏的部分,閉上眼也能勾勒完整。


    十五歲的少年,無聲無息地站在牆邊,一雙藍眸幽幽望來。


    他的額頭頂出兩株枝杈般的玉白長角,身後拖著一條尾巴,覆蓋著冰雪似的鱗片,時不時映出寸許反光。


    黑影在笑,用著和他如出一轍的臉。


    傅偏樓唿吸一窒,心跳幾乎停了。


    “……魔?”


    冷汗涔涔,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那道影子像離他更近了些。


    沒有迴話,黑影依舊在笑,弧度更加猖狂了幾分。


    傅偏樓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他凝視著那道鬼魂般的“自己”,一個念頭在心底浮起:


    等它靠近……等它能碰到他的時候……


    會發生什麽?


    ……


    “哐哐。”


    “傅儀景?聽到嗎?”


    屬於蔚鳳的清越嗓音在鐵門外響起。


    我在。


    想要迴答,卻發不出聲音。


    喉嚨失卻氣力,吐不出一個字眼,用來迴應門外的人。


    黑影少年近在咫尺,碎發垂落。


    他的額頭抵在傅偏樓的額上,手指扣住傅偏樓的手,全身都伏了上來,與傅偏樓纏作一團。


    若有人看見,會發現兩人簡直像水中倒影,甚至有些地方,已經交融在了一起。


    如此之近的距離,傅偏樓卻感受不到對方的唿吸和溫度。


    和照鏡子的唯一區別,就是他們的神情。一個恍惚而麻木,另一個則笑得瘋狂。


    【傅偏樓,我們打個賭好了……】


    魔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語氣親昵。


    【猜猜看,是我先吞食掉你,還是他們先進來阻止我?】


    黑影一點一滴融化,滲透進四肢百骸,侵占著每一寸可供容身的空間。


    它那樣貪婪,又仿佛貓捉耗子般玩味,哪怕傅偏樓用盡全部心神在抵抗,也逃不過意識的消彌。


    門鎖在響。


    他不免哀求,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再堅持一會兒,他們會來救我的。


    他們?誰?


    蔚明光嗎?


    程行嗎?


    方小茜嗎?


    卓習宇嗎?


    ……


    有誰匆匆走來,探到他的鼻息,鬆下口氣。


    “傅偏樓,”清冷的嗓音,稍帶急促,不像尋常一般沉靜,“醒醒。”


    溫暖的手指,觸碰到冰涼的臉頰。


    傅偏樓想到了。


    ……是謝征啊。


    【這個賭,看來是我贏了。】魔嘻嘻笑著,好似開口說了什麽,他已無法聽清。


    模模糊糊,一切飛速飄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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