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疏離


    倘若是平時的謝征, 一早就會意識到傅偏樓的古怪之處。


    可眼下,他實在無瑕顧及,全部心神都耗在維持表麵的無礙上。


    那也僅是堪堪穩住, 較平時更為惜字如金不說,若是扒開袖口細看, 手指還在禁不住地顫抖。


    兩儀劍不知對他做了什麽,被送出山穀後, 他躺在落月潭的平石上,昏迷了近十日。


    醒來後, 頭疼不止, 尤其眉心, 仿佛有刀在割, 簡直要將天靈蓋捅個對穿。


    不係舟也好,黑霧也好, 背後牽扯到的東西太大, 他自己都尚未弄清,還不到告訴別人的時候, 謝征不希望被看出異樣。


    隻是心下也略感奇怪,傅偏樓一向敏銳,怎麽好似比想象中隱瞞得更加輕易?


    他不由看向走在手邊的少年, 對方注意到視線,抬眸迴以一個微笑。


    看上去稀鬆平常,卻又莫名遙遠。


    頭疼仿佛減輕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頭疼。


    謝征蜷了蜷手指, 終究沒有伸去握住近在咫尺的傅偏樓。


    還要等一等。他按捺下心底的不安,還不是時候。


    他得再花時間準備一番才行。


    *


    入道後,無律來找過謝征一迴。


    來無影去無蹤的長老上下打量幾眼, 模棱兩可地丟下句,“不錯,沒洗多幹淨”。


    謝征疑心她知道些什麽,佯裝不解地問:“師父,所謂洗業,洗的究竟是什麽?”


    “人有凡根,愛怒怨憎,求仙問道,必生迷障。迷障不破,業穢纏身,難有進境。”


    無律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許是洗業結果令她滿意,難得多說了點,“求道先問心……可惜,現在的道人,依靠洗業卸去凡根,都不知自己在求什麽道了,進境再快,又有何用?”


    她說得雲裏霧裏,但多少也讓謝征對那黑霧有了些認知。


    “除掉枷鎖,的確清爽。”無律搖頭一歎,“可清規,你要謹記。缺乏限製,便會失衡……”


    她眯了眯眼,又道,“為師知你心思較重,不透露些,怕是要胡亂探測。但點到為止,你剛入道,清楚太多,也未必是好。”


    “好生修煉吧,想追上儀景,可沒那般容易。他早你入道十幾日,近來跟著恕己的弟子練劍,也不曾荒廢修為,如今已有煉氣三階了。”


    “……是。清規明白。”


    接著一連幾天,謝征都沒有見到傅偏樓。


    登天橋短短的距離,隔開兩座山峰。內門弟子隨意出入,外門弟子則禁止擅自翻越,否則穀規伺候。


    沒辦法找人,謝征幹脆先過自己的,等人來找。


    幾日過去,額心的印記倒是逐漸平靜下來,不再刺痛,與此同時,謝征開始頻繁地做夢。


    夢中,他在練劍。


    前方是道看不清模樣的身影,每晚都不盡相同,不會說話,不會休息,唯一的動作就是揮劍。


    不由自主地,謝征跟在它身後,拙劣地模仿起它的招式。


    手中木劍刺出,收迴,再刺出,再收迴。


    無止境地重複,枯燥、麻木,仿佛沒有盡頭。


    醒來後,身體無知無覺,精神卻異常萎靡。


    從最初的迷惑,到若有所悟,到主動掌握動作,學著影子練劍。


    沒有泄氣,也沒有放鬆,緊盯示範的身影,凝神一點一點調整自己揮劍的姿勢。


    不僅是睡夢中,跟著外門弟子晨練時,他也在琢磨這一劍,直到駕輕就熟。


    當晚,影子的動作終於發生了改變。


    它換了一招,依舊是一劍,可無論角度抑或力道,都與先前大相徑庭,舉重若輕,收放自如。


    謝征大抵猜到,這便是兩儀劍所言“幫上一幫”。天下五器的教習,可遇不可求,他既有奇遇,又怎能懈怠?


    於是除卻打坐修行,日常起居,便是練劍。


    夢中找到感覺,醒來立即踐行,沉浸其中,一晃足月而過。


    月初,瓊光找上門來,打破了寧靜。


    他告訴謝征往後須得找個事做,否則交不起衣食住行的靈石,順便還帶來了另一個消息。


    傅偏樓煉氣五階了。


    入道不到兩個月,堪稱神速,一日千裏。就連當初的蔚鳳,也遠遠不如。


    照這個進境下去,大抵不出一年,他就能築基了。


    “一年築基,簡直聞所未聞……”瓊光咋舌不已,“也太恐怖,要知道,雖說當年蔚師兄不願過早築基,有刻意拖延過,但也足足用了五年啊!”


    “有人蹉跎一輩子都無法夠到,有人卻隻需一年……”早就升不起難受,剩下的隻有連連驚歎,瓊光苦笑著拍拍謝征肩背,安慰道,“你也不要太有落差,那畢竟是數百年無一的天縱之才。”


    他偷偷觀察這名師弟的神色,沒瞧出個所以然來,心中嘀咕不停。


    盡管覺得這對表兄弟遲早要分道揚鑣,可也未免太快。好像前不久傅師兄還天天守在落月潭口等人出來,後腳就不見蹤影,再沒來過外峰一迴。


    而謝師弟呢,跟沒這個表弟似的,東舍、問劍台、膳房三點一線,足不出戶也不曉得在幹嘛。


    入門時感情那麽好的兩個人,甚至不願分開,好不容易拜入同位長老門下,怎麽一眨眼,竟生疏成這樣?


    瓊光弄不懂,也不敢多提。


    同時入門,同位師父,如今一個已煉氣五階,一個仍在一階徘徊,真說不好有沒有芥蒂。


    他交代完事宜,盡到作為領門師兄的責任,看謝征沒有挽留談閑的意思,就徑直告辭了。


    瓊光離開後,謝征瞥了眼天色,時候尚早。


    迴到屋內,合上門,深吸口氣。


    煉氣五階麽……自然,他比誰都早一步得知。


    喚出係統,偌大紅字躍入眼簾。比起這個,上邊一行漆黑的數字更讓謝征眸色發沉。


    黑化值35%。


    短短一月不見,就上漲了13%,傅偏樓究竟在做什麽?


    遇到麻煩了?還是又想起了前世?為何不來找他?


    閉上眼,平複好混亂的心緒,謝征麵上露出一絲冷厲,也是時候了。


    山不來就我,我還不能就山了麽。


    他盤膝坐在床邊,打開係統空間,闔目入定。


    濃鬱如水的靈氣包裹周身,隨每一次的唿吸吐納流竄過靈根經絡,化作靈力,沉澱在丹田之中。


    不厭其煩的重複,如同練劍,或者說,比練劍更加乏味。耳旁沒有任何聲音,也看不到任何景象,隻有空,隻有寂靜,仿佛天地間僅剩他一人。


    時間幾乎失去了概念,越來越遠,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一天、兩天……


    謝征將自己關在房中整整十天。


    而在係統空間的一比十時間**下……事實上,他度過了快一百天,三個多月。


    睜開眼時,恍如隔世。


    在有如實質的靈氣中,差勁的靈根不再是難以跨過的障礙。


    不眠不休地修煉,修為節節攀升,從煉氣初階攀到了六階的邊緣。


    身體不很疲憊,精神也算振奮,可謝征清楚,心底的某個地方,已繃緊至下一秒就可能斷裂。


    他扶住額頭,眼神渙散地環視一圈,隻覺哪裏都陌生得仿佛蒙了層紗,影影綽綽,看不清晰。


    好像……過去了很久。


    好像又沒有多久。


    斷層的感官,生澀地聽著、看著,宛如被鏽蝕。逐漸地,耳邊灌入窗外風聲,眼中倒映出月光下空無一人的小屋。


    謝征關掉係統,輕嗤一聲。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係統空間的能力近乎作弊,可也並非全無代價。它一向寫的清楚


    【隻要耐得住寂寞,你,就是仙門的明日之星!】


    隻要耐得住寂寞……仿佛被遺棄在時間裏,無人知曉、無人理解、也無人可分擔的寂寞,能將人逼瘋的空曠。


    枯坐許久,謝征忽而覺得有點累。


    就好像曾經的某個夜晚,他望著熱鬧的年關,望著飄落的新雪,望著無數團聚歡笑,卻觸不及自己的家人。


    那般並非出乎皮肉,而是從靈魂深處泛起的疲憊,好似抽走四肢百骸的一絲,無可依靠,軟下骨頭,怎麽也不能派遣消解的寥落。


    謝征沒有緣由的,突然很想見傅偏樓一麵。


    意識落後行動一步,迴過神來時,他已披上外氅,推開了房門。


    清澈月光迎麵灑下。


    他本欲往山下走,又記起那座煩不勝煩的登天橋,火氣騰的一下燃起,真恨不得一劍劈倒算了。


    還沒走兩步,餘光瞥見在地麵拖長、就快重疊上的兩道影子,謝征頓時一怔。


    迴過頭,牆角坐著的少年也恰好睡眼惺忪地抬起臉。


    蒙著頭的外衣滑落到肩上,他揉了揉硌出紅印的麵頰,又揉了揉眼角,大夢初醒一般喃喃道:“……謝征?”


    謝征也覺得好似在做夢。


    可他很快反應過來,自己現在哪裏還有除了練劍以外的夢?


    不是夢,那便是真的……


    他慢慢走了過去,垂目望著傅偏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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