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倒了一杯酒,一口灌下,嗆咳兩聲,才漲紅著臉,懊惱道:“……他哭了。”


    【能不哭嗎?嚇死個人。】011鄙夷,【換做我,早哭個天昏地暗了。】


    “為什麽要哭?我沒有傷到他半根毫毛。”陳勤喃喃道,“我也……不會傷害他,我是他舅舅,他唯一的親人啊。”


    頓了頓,又幾不可聞道:“他……他也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他抬起眼,看向櫃台後似乎專心記著賬,有一搭沒一搭迴他的謝征,不解地問:“他這樣……讓我不禁懷疑難道,我哪裏做錯了麽?可我究竟哪裏錯了?”


    能叫這位眼高於頂的天之驕子說出“我錯了”的疑問,也算不可多得。


    謝征放下筆杆,閉了閉眼,複又睜開,冷厲地望向陳勤,毫不客氣地指責道:


    “你當然錯了。從頭到尾,大錯特錯。”


    這些天費勁心思、低三下四,卻連連受挫,又被謝征如此否認,陳勤眼神不禁銳利起來:“何意?”


    “我說的不對?”謝征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從始至終,你可有放下過半點你的傲氣,去低頭看看李草在想什麽?你一直在用自己的見解和觀念去欺壓對方,還美其名曰為他好,有沒有問過,李草是否想要這樣的‘好’?”


    陳勤想辯駁,剛出聲就被截斷話頭:“你想說不是?你沒有?你是誠心想讓李草接納你?那我便問了”


    “你自詡是李草的舅舅,這一個多月來,時時刻刻跟著他,可知他喜歡什麽食物?口味偏甜還是偏鹹?沒事會做什麽?平日裏怎樣生活?”


    “我一介外人都清楚得很,而你可能迴答出一個?”謝征逼視他,“他唯一的親人?”


    陳勤焦急地想要扳迴一城,可無論怎樣迴憶,想起的都隻有小團子驚恐的神色,以及慌亂的背影。


    “我……”


    他一時無言以對,白淨麵龐血色充盈,感到由衷的羞愧。


    “話我不說第二遍。”


    見他手足無措,謝征也不再咄咄逼人,搖頭道,“若你還這般所視甚高,自以為是的話……人,我會幫忙照顧,而你,就請迴吧。陳公子。”


    作者有話要說:  謝老師小課堂開課啦


    今天的嘉賓是


    噔噔噔,高達而立之齡(劃掉)還很年輕(指心態)的陳勤公子,晚風真人(鼓掌)


    讓我們采訪一下:請問陳公子,你對謝老師的課堂有什麽感悟嗎?


    陳勤:自閉改過自新中,勿cue


    第35章 歡喜


    陳勤已很多年沒有被誰這樣訓斥過了。


    上一迴,還要追溯到數年前。


    和發現他的老道人背井離鄉,去往太虛門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陳勤都活在惴惴不安中。


    當時是為了什麽,令他一口答應和初次見麵的老道人離開,陳勤有些記不太清楚了。


    他隻記得途中自己後悔過好幾次,可開弓沒有迴頭箭,隻得一路向前,拜在如今的師父麾下。


    師父給他賜號“晚風”,因他入道較從小養在仙山上的同門要晚許多,望後來居上。


    陳勤就這樣,孑然一身,憑借卓絕天資,一步步爬了上去。雖也偶有受挫,但總歸稱得上一句順風順水。


    師父對他偏愛有加,傾注無數心血,終於讓陳勤成為了同輩第一人。師徒二人關係和睦,從未鬧過紅臉。


    唯一的一次,是因陳勤接到千裏之外,爹娘托來的一封信。


    信中說,經年而過,夫婦身體愈發下行,纏綿病榻。不求孩兒能盡孝膝下,但求在合眼前能見上一麵,了卻心願。


    山中無日月,陳勤這才恍然距他離家竟有十餘載了。


    他不假思索,就決定下山探望雙親。臨走前向師父辭別,不曾想,向來待他慈眉善目的師父勃然大怒,劈頭蓋臉將他痛斥了番。


    “癡兒,你不專心向道,反倒貪戀塵緣,可對得起為師教誨?!”


    “你已登仙,與凡人雲泥之別,生養恩情,早在你拜入為師門下時,便差人送去黃白之物,結清矣!”


    “再執迷不悟,就去思過峰呆上一年半載。你今日敢踏出太虛門一步,別認我這個師父!”


    陳勤被訓懵了,被趕去在殿前罰跪了三天三夜,人來人往地看他笑話。


    他頭迴這般丟臉,深感自尊受挫,此事便先擱置了。待一年後他下山曆練,背著師父偷偷迴了一趟明淶仙境,然而為時已晚。


    同村人告訴他,他爹兩年前就故去了,他娘也在年關病逝。兩人家底殷實,過得還算不錯。


    隻是有兩件事萬分後悔,一是災年時將女兒賣給了人販子,二是點頭讓兒子跟著仙人一去不迴。


    整日哀歎晚節蕭瑟,無人問津,都是當年狠心欠下的債。


    對此,陳勤其實心緒起伏不大,隻感到些微的悲涼和孤寂。


    不過有一點極為疑惑:他當初收到的那封信,是以父親口述所記,可倘若父親兩年前就已過世,又是誰寄來的?


    村人則道,寄信?那是老陳尚且在世時的事了。


    虞淵和明淶相距甚遠,陳父找了許多關係,才尋到一個拍著胸脯打包票,說能托信到太虛門的。


    老兩口動了多年前太虛門送來一直壓箱底的錢財,才堪堪補上這個窟窿,還附了陳勤兒時的貼身之物。


    誰知還沒等來迴音,陳父便駕鶴西去。


    一封信周周折折地飄搖一年多,才落到陳勤手中。


    聽罷,陳勤啼笑皆非,終於明白了師父所言,究竟何為“仙凡有別”。


    這迴來尋李草,他本打算若是對方天資愚鈍,不堪鑄造,便尋個好人家,給些錢財,就這般徑直離去的。


    卻不想意外之喜,李草的靈根之好,甚至與他不相上下。


    如此,他定然要把人帶迴師門,精心照看。李草是他僅剩的親人,也會是他唯一的親傳弟子,日後前途無量。


    至於愛吃什麽,愛玩什麽,重要嗎?


    等人不再是個傻子,入了道統,那些皆為身外之物,何必留意?


    長生漫漫,唯有“求道”乃真諦。


    偏偏


    麵對眼前身量不及自己,年紀也不及自己的孱弱凡人,陳勤發現他說不出口。


    謝征見他麵露困色,並不多言,隻道:“好自為之。”


    留陳勤一人,一杯接連一杯,獨自飲完了那壺桂花釀。


    *


    陳勤沒有繼續出現在李草眼前。


    他依舊跟著這位傻了吧唧的外甥,隻不過隱去了身形,默默觀察對方,企圖得到答案。


    他仍不太能認可謝征的說法,但再壞也不比先前把人惹哭的糟糕,不妨一試。


    第一天時,李草還小心翼翼,警惕著四周,仿佛驚弓之鳥,隨時會撲騰起飛。


    不是往楊家跑,就是在來福客棧附近晃悠,好像這兩處地方格外令他安心。


    等到第二天,發現那個奇怪的男人真的消失不見後,小團子開始樂嗬了。


    他從鳥雀變成了一隻小老鼠,到處亂竄,又是在草地上打滾,又是鑽到稻草垛裏睡午覺,又是刨坑又是玩水。


    短短幾日,陳勤幾乎隨他逛遍了大半個永安鎮的郊野。


    都說外甥肖舅,陳勤不由懷疑地迴憶從前,難不成他小時候也這麽頑皮?反複迴想幾遍,他確信這是李草的問題,與他無關。


    這個外甥跟他半點不像。


    李草天真爛漫,隨時隨地都能傻笑出聲,一朵野花攥在手裏玩半天,很能苦中作樂。


    而他打記事起就麵冷心倔,自覺比同齡孩童成熟得多,受了委屈也不說,隻會默默記在心裏,等有機會報複迴去。


    機會不是想有就有,大部分時候,隻有打落牙齒和血吞。


    但他每一迴被欺負,無論說不說,大他兩歲的姐姐陳秀都會飛快發現。她會抱著他問疼不疼,隔天用點小計謀,就能讓那群欺負他的人吃癟。


    這是他們不會對父母說的小秘密。


    那個時候,陳秀在他眼裏無所不能,是他最親最驕傲的姐姐。


    陳勤怔然出神,忽地記起知曉陳秀被賣的那天。


    災年饑荒,顆粒無收。家裏揭不開鍋好些天,爹娘成日唉聲歎氣,他有些害怕,陳秀卻牽著他的手說沒關係。


    沒關係,會好的。她這麽安慰。


    可當他給鄰村的親戚送完東西迴來,僅僅半日,會照顧他、安慰他,會溫柔地牽住他的手,趟過清晨潮濕的蘆葦蕩的姐姐,就不見了。


    她被爹娘賣掉了。


    無論怎樣大聲哭鬧、拚命叫喊,陳秀也不會迴來。陳勤抗議地餓了自己三天,最後不得不妥協於饑餓之下,小口小口地吃娘喂來的稀粥。


    那一刻,陳勤感到由衷的屈辱,以及自己的軟弱無能。


    似乎也正是如此,在後來遇到老道,見識過對方的神異之處後,他才會義無反顧地跟過去,踏上飄渺仙途。


    那是很久以前了,陳勤想,久到……他幾乎忘了個幹幹淨淨。


    究竟是……從什麽時候忘記的?


    正出神間,前方驀然傳來孩童的叫囂聲。


    陳勤蹙眉望去,卻見幾個高高壯壯的少年將矮小的李草團團圍住,手裏還拎著木棍或是笤帚,一看就來者不善。


    “喂,傻子!跟你一起那個……那個妖怪,他去哪裏了!”


    頂頭的曹老大咬牙切齒,先前他被嚇跑後,到處跟大人說碰見了妖怪,卻沒一個信他。


    爹娘煩他丟人,硬是關了他數月讓他好生念書,差點沒把他關出毛病來。


    這剛放出門,他便叫上狐朋狗友,壯著膽子,誓要把那妖怪捉給不信他的人看。首當其衝就蹲到了李草。


    “啊啊……”李草一見他就想跑,卻被其他孩子攔住了去路,隻能恐懼地蹲下身抱住腦袋,熟練地護住腦袋。


    “今天沒空揍你!”曹老大不耐道,“讓你帶路,聽到沒有?幾個月不見,倒是穿得像模像樣,是不是偷了哪家的?”說著,隨意地一腳踹去。


    暗處,陳勤差點被氣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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