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逐漸地,誰也不再提這件事,好似把李草拋諸腦後,安穩悠哉地生活下去。


    日子一掠而過,不知不覺已是夏末。


    月明星稀,夜涼如水。


    客棧後院的雜草上結了晚露,昭示炎熱的夏天即將結束,涼秋將至。


    院裏的銀杏樹下支起一架桃木小桌,桌麵刻著橫縱格子,儼然是個棋盤的模樣。上邊擺著七零八落的幾顆白子,以及密密麻麻的黑子。


    小桌兩旁,謝征與傅偏樓對麵而坐。


    短短幾月,傅偏樓身量便抽長不少,臉頰也圓潤起來,眉目若畫,卻隱隱帶著股鬱色。


    他一麵揪緊身上被迫披上的外衣,一麵咬著碗沿,時不時嘬口碗裏的紅豆湯,糾結地思索著。


    蔥白指尖捏著冰白棋子,不知往哪放。待謝征驅趕蚊蟲用的折扇在手裏開合過六下,才豁出去般往某處一擱。


    擱完,他抬眼緊張地盯著謝征:“該你了。”


    謝征垂眸望著棋局,不疾不徐地從旁拈起黑子,落盤:“吃。”


    “……你又贏了。”


    傅偏樓泄氣,不滿咕噥:“怎麽看出來的?”


    “陷阱設得太粗淺。”謝征開始收子,“你進取之意太重,偏愛一條路走到黑,不成功便成仁。很容易揣摩。”


    “那是你!”傅偏樓喝完紅豆湯,憤憤道。


    他自認心思還算比較難琢磨的那掛,卻每迴都被謝征殺個片甲不留,十局十輸。對方就像能看穿他整個人似的,什麽埋伏都瞞不過去。


    偏偏和別人下棋時也不見得如此,獨他一個。


    這叫傅偏樓怎麽甘心。


    夏天日燥,錢掌櫃為了納涼時不無趣,特意把棋盤搬出來,到處找人對弈。


    客棧上下就沒人沒被他霍霍過的,雖然大字不識一個,倒都挺會玩棋,一開始把謝征和傅偏樓兩個新手打得落花流水。


    但兩人一個心思縝密、不露山水,一個劍走偏鋒、奇譎詭吊,熟悉規則又研究過好些本棋譜後,便開始挨個反擊。


    時值今日,客棧裏除了錢掌櫃,已經沒人製得住這表兄弟倆了,紛紛認栽。


    至於錢掌櫃,很快就看不上這一窩外行的臭棋簍子,自個兒跑出門找棋伴去了。


    剩下謝征跟傅偏樓,沒事就坐在樹下對弈賦閑。


    將棋子收好,放迴原地,謝征忽然不經意地提道:“明日同我出去一趟。”


    “知道了。”房裏不時要添些東西,謝征出門並不奇怪,不過帶上他的情況不多。傅偏樓答應完,便順口問,“這迴去做什麽?”


    “……”


    謝征沒有迴答。


    他若無其事地把碗筷端走,像根本沒聽見那句問話似的,令傅偏樓不由納悶了下。


    但他早就習慣了聽從謝征的安排,並未多想,更不可能拒絕。


    故而,在他第二日看到目的地時,心中是懊悔的。


    那是楊嬸的家。


    “謝征!”他被牽著手往前帶,眼看離屋子更近,不由慌了神,掙紮道,“你做什麽?”


    謝征並不隱瞞:“帶你去見李草。”


    他說的這樣直白,好似理所當然,傅偏樓呆滯片刻,若非掙脫不開,真想轉身就走:“我不去!”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我不想見他!”


    “你想。”謝征停下腳步,返身靜靜地凝視眼前嘴硬的少年,“不然也不會總在半夜醒過來,望著窗外發呆。”


    聞言,傅偏樓一愣,隨即大窘:“你……你知道?你醒著!”


    謝征嘖了一聲:“那麽大動靜,誰不被吵醒?”


    少年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忽而陰沉,忽而羞憤,宛如精神分裂。


    謝征看著他,驀地鬆開手,問:“真不想去見他?”


    “我……”


    “不想去,我們這就迴家。”


    “……”


    傅偏樓想不到他會這麽容易鬆口,把選擇丟給自己,一時間手足無措。他別過臉,望著幾步之遙的青瓦房,神色莫名。


    “……謝征。”他輕聲道,“我……其實我之前來過。”


    “就在那天過後一周,我想著大概可以了吧,他應該冷靜了吧……就過來了。”


    謝征自然記得,那天傅偏樓一大早出去,很晚才平靜地迴來,此後就再也沒出過客棧的門。


    傅偏樓垂眸看著自己的雙手,澀然出聲:“他不在楊嬸家,我就去以前我們經常呆的地方找他。一個傻子,肯定不懂發生了什麽,稀裏糊塗緩過來,就能和從前一樣了,我僥幸地這麽想……”


    “我錯了,他哪裏傻?一點也不。他精明得不得了,大概趨利避害,刻在他的本能之中吧。”


    自嘲地笑了笑,傅偏樓問:


    “你說,之前是他先纏上我的,怎麽能說喜歡就喜歡,說討厭就討厭?他要我和他當朋友,怎麽能說放棄就放棄?”


    “為什麽要露出那麽害怕的表情,好像我想傷害他一樣……好像就連他,也覺得我是妖怪一樣……”


    “我很生氣,特別生氣,看到端午那天給他帶的粽子還放在那裏,就氣不打一處來。”茫然若失地呢喃著,傅偏樓蜷起手指,“我特意把最喜歡的味道挑出來想送給他,他卻這樣……我明明有給他冷靜和接受的時間!”


    “所以,我就當著他的麵大發脾氣,把那幾個粽子用鞋碾碎了。”


    “很恐怖,對不對?”


    傅偏樓捂住眼睛:“我自己想來,都覺得那時候自己和瘋子一樣,無理取鬧,又猙獰,又難看。他本來就驚魂未定,這下直接被嚇跑了。”


    “我不敢見他。”他看向謝征,這個人無論他是人是妖,都會為了任務留下,可李草不一樣,“他不想見我。”


    小傻子看見他會害怕,害怕就會逃。


    ……他已經失去這個朋友了。


    謝征耐心地聽傅偏樓說完,才搖搖頭。


    他摸了摸少年的發頂,對上那隻不安的黑眸,沉靜道:“沒事的。”


    “傅偏樓,但凡對自己重要的,都要去爭取。和我下棋時屢戰屢敗愈挫愈勇的氣勢呢?”


    “再試試,嗯?”


    他從背後輕輕推了傅偏樓一把,將人推至門前。


    傅偏樓猶豫地迴過頭。


    謝征朝他露出一絲微笑,宛如春日融雪,清淡而不失篤定。


    “我說過,會沒事的。”


    那副神情令傅偏樓詭異地放下心來。


    試試……就再試試好了。


    他這麽想著,敲響了楊嬸家的門。


    第24章 和好


    謝征沒有跟著傅偏樓進去。


    他目送少年被楊嬸熱情地拉走,眸色沉沉,如同化不開的濃墨。


    【宿主?】011忍不住問,【你不陪著小boss嗎?】


    “我為何要陪他,這是他自己的事。”


    【可宿主這兩個多月來,又是去詢問先前中過招的那些人的情況,又是隔三差五登門拜訪的,不都是為了幫他倆和好嘛!】


    011指出他的口是心非,【關鍵時候,宿主反而不肯一起去了,就這麽怕被小boss發現你對他上心嗎?】


    對傅偏樓上心?


    開什麽玩笑。


    謝征下意識就要反駁,話臨到嘴邊,欲言又止。


    他仔細思慮了番自己的所作所為。


    他的情況特殊,不清楚真正被魔眼魘住是何種感覺,隻好繞個彎子去牙行打聽。


    那些人往往瘋癲個數日便會恢複尋常,像做了一場無比真實的噩夢,並不會留下實質性的傷害。


    但驚嚇是實打實的,幾人提起來紛紛心有餘悸,聲稱“那個邪門孩子”有一隻無比可怕、滿懷惡意的詭異藍眸。


    大抵是真的妖怪上身,氣息鬼祟,絕不肯再扯上半分關係。


    類比他們的態度,李草似乎還好些。


    傅偏樓出門那日,謝征自然也讓011跟了過去,發生了什麽他比本人還要清楚。


    李草被嚇跑後,傅偏樓像也被自己駭住了,呆滯許久,才離開那個是非之地。


    殊不知在他走後,李草又小心翼翼地迴到原處,撿走了一片狼藉旁灰撲撲的艾草香囊。


    倘若他真心懼怕傅偏樓,不願有任何牽扯的話,斷然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但他見到傅偏樓的驚恐之意又不似作偽。


    據011描述,被傅偏樓找到時,李草渾身都無法克製地開始顫抖,麵色青白,靠近一步就會大聲叫喚,像隻被掐緊脖子的公雞。


    在謝征看來,李草的舉動和他的反應完全相悖,常理無法解釋通順。


    但他是個傻子,並不需要常理。


    傻子的世界很簡單也很直白親近待他好的,遠離會威脅安危的。就像傅偏樓曾說過的那樣,精明好似一頭野獸。


    過去他喜歡傅偏樓,是因為傅偏樓救了他,又陪伴他;而今不敢接近,是因為那隻眼睛給他帶來了痛苦。


    無法將二者串聯在一起,於是他既想見到人,會不由自主地來尋找,卻又在真正見到後感到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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