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謝征神色淡淡:“打暈了。”


    “……”


    “冷靜下來了?”


    傅偏樓點點頭,謝征於是鬆開了他的手。


    他沉默地走到李草身前,蹲下,把昏倒的小團子扶了起來,半靠在自己腿上。


    李草的麵容上還殘餘著悸痛,完全看不出和平時快樂的小傻子是同一個人。


    傅偏樓用袖口輕輕擦去他臉上的水漬,呆滯地盯著人看了半晌。


    一眨眼,模糊的視野忽地清晰許多,他趕緊擦幹淨那滴淚,偏過頭問:“等他醒過來,還會那樣嗎?”


    “不能保證。”謝征看他一臉慘然,沒轍地歎了口氣,“過幾日會好的。牙行被你看過的那些人,也沒聽說有誰一直瘋瘋癲癲下去的。別太看得起你的眼睛了。”


    明明是句不中聽的話,傅偏樓反而安心許多。


    “先把他帶迴去休息吧。”謝征走過來,俯下身,“其它不論,先把皮外傷處理一下。”


    “好。”傅偏樓扶著李草,讓他躺到謝征背上,自己也亦步亦趨地跟上前。


    小團子的手垂落在側邊,隨著走動晃晃悠悠,就像之前朝他招搖,偷偷把藥瓶塞迴來的那一次。


    傅偏樓忍不住鼻尖一酸,不明白為什麽事情會突然變成這樣。


    他還沒來得及自怨,前麵謝征卻像後腦勺長了眼睛一樣,開口道:“別多想。”


    “我沒……”


    “沒就跟緊些。”謝征頭也不迴,“我背不動兩個人。”


    傅偏樓快走兩步,拽住他的衣擺:“這樣總行了吧?”


    “……”謝征瞥他一眼,沒再說什麽,兩人並肩而行。


    謝征走得慢些,步伐大些,傅偏樓則正相反。


    不規律的腳步聲中,他踩在謝征的影子裏,像把自己整個藏了起來。


    會沒事的。傅偏樓想著這句話,莫名放寬了心。


    *


    李草昏迷不醒了好幾日。


    一會兒發燒,一會兒說胡話,宛如深陷一場醒不來的噩夢之中,愁得楊嬸睡不著覺。


    傅偏樓也好不到哪去,食不下咽,寢難閉眼,身上好不容易養出的一點肉飛速蒸發,異常憔悴。


    謝征實在看不過去,怕他魂不守舍地出什麽問題,不得不陪著人登門拜訪。


    小團子窩在床上,雙眸緊閉,傅偏樓坐在他旁邊發呆,楊嬸則拉著謝征哀歎連連。


    “這娃娃,怕不是命裏遭罪啊……這是受了哪門子刺激,叫他想起親娘死的那天啦?那幫小畜生,我早該找過去的,人傻了還不放過,難不成非得把他逼死嗎?”


    說著說著,楊嬸就開始抹淚。


    謝征望了眼傅偏樓,少年的脊背都快塌彎了,想來被這番話傷得不輕,卻又辯駁不能。


    他不知第多少迴在心中感到棘手,安慰楊嬸幾句,將話題扯到了別的地方。


    “一直以來有勞照顧我家表弟了,上迴聽聞您家的喜訊,沒有親自來道賀,恕我失禮。”


    “哎呀,哪兒的話!這八字還沒一撇的,都瞎傳什麽呢?”


    說到自己驕傲的兒子,楊嬸也算略打起了些精神:“上迴他才寄來封家書,我還要謝謝寶寶給念呢,省得花錢去找街尾那窮秀才了。飛鵬他說大抵秋試後會迴來一趟……”


    “說起來,也不知道京城那種大地方有沒有能治好這娃娃的,小謝賬房啊,能不能拜托你給他寫封信?就問問他有沒有辦法……唉……”


    她頓了頓,又搖頭道,“算了算了,他正到關鍵時候,可不能打擾。迴頭我差老楊去京城一趟問問,順便還能給飛鵬帶點東西……”


    他們又閑聊兩句,那廂,傅偏樓豁然站起身,驚喜道:“你醒了?”


    楊嬸忙不迭地轉身:“醒了?我看看,我看看……”


    謝征跟著走過去,卻見傅偏樓無措地杵在原地。對麵,李草恐懼地避讓在床角,瞪著他,仿佛見了什麽洪水猛獸一般。


    “你這是怎麽了?這不是你最喜歡的謝家娃娃嗎?”楊嬸不解地問。


    傅偏樓垂下頭,五指緊握成拳。


    他的神情有些震驚,有些不能接受,又有些意料之中的苦澀和自嘲。


    “我……”像是想解釋什麽,他深吸口氣,稍微前傾了些身體。


    “啊!呃呀!”


    李草因這個動作,驚懼地撲到楊嬸懷裏,不停地發著抖。


    見狀,楊嬸也疑惑地看過來。


    傅偏樓咬住嘴唇,說不下去了。


    他站在原地,單薄身軀微不可察地顫抖著。


    謝征上前一步,扶住傅偏樓的肩,客氣道:“看來他還有些應激,我們就不打擾靜養,先告辭了。”


    “能醒就好,能醒就好……”楊嬸沒把異況放在心上,拍著小團子的背,連連哄道,“好了好了,別怕別怕,已經沒事了,楊嬸在啊……”


    謝征垂眸看向傅偏樓:“走吧。”


    他不由分說地拽住少年的手腕,把人拖出了門。


    迎著門外日光,傅偏樓一瞬紅了眼眶。


    但他沒有哭出來,而是倔強地看向謝征,眼睫不住顫動:“我不是故意的……”


    他停了一下,像自己也不太能被說服,很輕很輕地說:


    “……我…不是妖怪。”


    第23章 重整


    那幾個孩子口中所謂“妖怪”,本質上,其實是對異類的一種恐懼。


    沒見過、不了解、和自己不同,因此會下意識感到排斥。


    謝征沒有被別人喊過妖怪,不清楚究竟是怎樣的感覺,但他清楚被集體排斥的滋味。


    早熟、優秀、卻不合群,有人覺得他酷,更多人則認為他難以親近,故作姿態。


    翹晚自習會被輕鬆饒過,評優獎學金從未少過謝征的影子,老師體諒他的難處,為保護學生的自尊從未解釋過,反而讓謠言滋生,愈演愈烈。


    關係戶、瞧不起人、跟社會有勾連……


    等謝征好不容易能停下歇一口氣時,突然發現,班裏已經沒有誰願意和他交流來往了。


    曾在生日那天送過他八音盒的朋友看向他的眼神中尷尬而又畏懼,主動搭話也隻會得到敷衍。


    彼時的謝征並不懂得柔軟變通,固執地認為清者自清,不信任他的家夥,無需浪費口舌。


    況且他沒必要在這方麵下功夫,還剩很多事情等著他去解決。


    於是高中三年,謝征一頭紮進獨來獨往的怪圈,上課、打工、考試。


    明明和所有同學一樣都裹著千篇一律的校服,做著同樣的事,卻總顯得格格不入。


    就像水中的一滴油漬,融不進任何圈子。


    他隻管埋頭匆匆走在自己的路上,從不顧路旁的人們在議論什麽。


    輸了不會有誰嘲諷,贏了不會有誰歡唿,他人與他無關,他也與他人無關。


    說不上有什麽後悔或者可惜,但偶爾,謝征也會覺得有些孤獨。


    胸口裂開一道縫隙,無可避免地吹進一陣風。


    不算冷,僅僅是一點空落。


    在傅偏樓眼中,謝征看見了同樣的空落。


    很難言喻那一刹那從心底浮現的感覺,五味雜陳。


    他的家人給了他很多關愛,足以彌補這道缺口,傅偏樓又如何?


    那對讓一個十三之齡的少年渾身暗傷流落牙行,令他連傻子都會禁不住羨慕的爹娘,難道會帶來分毫慰藉嗎?


    不用深思,謝征知道答案。


    他一時沒能克製住惻隱,將傅偏樓攬入懷中,像過去哄妹妹那般,撫著少年清瘦的脊背和細軟長發。


    但幾乎是同時刻,理智分割於情感,不斷地警醒著他過界了。


    理解帶來共情,共情帶來憐憫。


    謝征無法否認,他在憐憫傅偏樓,這個他絕對不該施以憐憫的人。


    無法棄之不顧、無法放縱情緒,相悖的觀點撕扯在一起,讓他隻沉默地擁著傅偏樓,沒有安慰也沒有刻意的冷語,口拙到說不出半句話。


    但這對傅偏樓而言已經足夠了。


    “迴去吧。”他用下巴在謝征肩頭輕輕蹭了蹭,斂去眸裏的隱約水光,“你說的對,他還有些應激,等過些天再來好了。”


    “他跟我,都需要冷靜一下。”


    *


    說是過些天,這一冷靜,就是數月。


    仿佛遺忘了自己曾交過一個傻子朋友似的,傅偏樓縮在客棧裏,要麽看書習字,要麽給客棧當跑腿,反正沒事也要給自己找點事做。


    從日升到日落,然後裝模作樣地來一句:今日太忙了沒空出門,等明日吧。


    接著就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


    謝征哪裏不明白他在裝鴕鳥逃避現實?隻是看破不說破,任由他去。


    不帶感**彩地說,這樣倒正合謝征的意。


    傅偏樓不到處亂跑,幹什麽都在他眼皮底下,有種一切盡在掌控的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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