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幅畫麵針一般紮進眼裏,傅偏樓別過頭,心裏頗不是滋味。


    好像是同情,又好像不那麽簡單,酸澀憋悶,難受得不行。


    他望著楊嬸家陳陋的擺設,大抵隻比他和謝征住的小廂房好一些,別說前幾輩子任務者們富麗堂皇的高府大宅,就連他出身的那個家,也遠比這裏漂亮開闊。


    為什麽?他想問,在聽楊叔說完李草的身世後,這個念頭就一直盤踞不去,越來越強烈。


    為什麽李草可以露出那樣的笑容,仿佛所受的罪都事不關己?


    以前他總覺得自己過得辛苦,為此不忿、痛苦、自怨自艾。


    可在李草麵前,他的辛苦顯得那樣不值一提,要是說出口,怕是典型的得了便宜還賣乖。


    世人皆苦,非他一人。


    倘若有人比他境遇更加慘淡,卻依舊對世間溢滿熱情,他要以什麽立場來質問上蒼?要以何種理由去解釋胸口漏風般的空洞?


    傅偏樓滿心茫然。


    他驀然感到一陣窒息,像被誰死死扼住了咽喉,臉色唰白。


    楊嬸見他神情有異,憂心地問:“你怎麽了?”


    “沒事。”傅偏樓垂下眼睫,不自覺地咬住嘴唇。


    他不想再呆在這裏了,也不想再看見李草,便隨便扯了個借口向楊嬸告辭,魂不守舍地打算離開。


    剛站起身,李草就“啊啊”衝他叫喚起來。


    楊嬸按住他,無奈哄道:“好了好了,知道你喜歡小謝哥哥,但人家也要迴家啊。你乖一點,哥哥以後還會再來找你玩的。”


    “呃呀呀!”李草睜大眼睛,天真無邪地瞧著傅偏樓,好像在問他“是這樣嗎”?


    “你好好休息。”傅偏樓和他對視片刻,自慚形穢的同時,竟鬼使神差地許諾道,“……我會再來看你的。”


    李草這才放心地躺迴去,眼睛還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依依不舍。


    那束純潔的目光仿佛能將他心底的陰暗照得無所遁形,傅偏樓被燙到似的,甫一出門,甩袖就跑。


    他跑過瓦房,跑過田埂,一路跑迴了小土坡,氣喘籲籲、精疲力竭地坐倒在青石上。


    ……


    一直發呆到太陽升至頭頂,傅偏樓才恍惚地想起,謝征囑咐過他正午記得迴去吃飯。


    他拖動僵硬的四肢,沿著先前做好的標記,慢慢挪迴了客棧後院。


    廂房的門沒有關,一襲藍衫、豐神俊朗的少年端坐在桌前,桌上擺好了碗筷和飯菜,一動未動。


    直到傅偏樓走進屋裏,關好門坐到桌旁,他才抬起眼,似乎漫不經心地問:“去哪了?”


    “……後街。”


    “迴來太晚了。”


    “知道了。”傅偏樓木然點頭,“下次……會注意的。”


    任誰都看得出他心不在焉、失魂落魄,謝征蹙起眉,視線掃及他袖口的血跡,眼神驟凝,一把抓過少年的手腕。


    “怎麽受傷了?”他捋起袖口探尋傷口,雙眸隱隱透露出危險的神色,“誰欺負你了?”


    傅偏樓呆呆地看著他,半晌,嘶啞開口:


    “……沒有,”他嗓音很輕,“沒有傷,不是我的血。”


    謝征鬆開手,坐迴原位,手指曲起,敲了敲桌麵,“發生了什麽,說吧。”


    我不該對他說,我不該鬆懈,這是在走曾經那十輩子的老路。


    傅偏樓在桌下捏緊拳頭,可他實在忍不住了。


    想到謝征誤會他受傷時流露的怒意,看到桌上快放涼的飯菜,一股難以克製的委屈轉瞬湧現。


    於是他磕磕絆絆、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早上的所有經曆和見聞。


    “我不明白,”傅偏樓說完,喃喃道,“他過得那麽慘,比我慘多了,無家可歸,誰都能欺負。為什麽笑得出來?”


    他找遍記憶的每一寸,就算是錦衣玉食地坐在華堂之中,周圍有無數衣著光鮮的侍從圍繞著噓寒問暖時,他也從未這樣無憂無慮地笑過。


    隻會不停地在心中惶恐自問:我夠不夠聽話?有沒有做錯什麽?會不會惹人討厭?


    但李草不用問,他就算變成了傻子,也依然有楊叔楊嬸掛念。


    在外邊受了欺負會被背迴家,洗幹淨鑽進被窩,喝煮了薑絲的魚湯。


    而他不同。誰也不會真心可憐他,他隻有自己可憐自己。


    李草的出現,卻讓他連自憐都成了笑話。


    “……”


    謝征無言許久,方才扶額:“我道怎麽……你跟傻子較什麽勁?你也想變傻?”


    他打量一圈傅偏樓,像是反應過來什麽,若有所思:“……也不是不行……”


    傅偏樓:“?”


    他真是瘋了才會跟謝征傾訴心事!


    見少年一副快自閉的神情,謝征歎口氣,知道這事不解決,飯是吃不下去了。


    “那你要怎樣?想變得跟李草一樣,成天傻樂?”


    他冷靜地問:


    “如今你吃穿不愁,不用幹活,雖然條件算不得多好,勉勉強強也稱得上衣食無憂。我自認不曾苛待你,也沒有太限製你的自由。謝寶寶,你究竟哪裏不滿意?”


    “這兒隻有我們兩個人……別叫那個名字!”傅偏樓羞恥道。


    他又不是真的“謝寶寶”,謝征也不是他的真表哥。


    說到底,他們隻是被居心叵測的係統強行捆在一起的關係罷了。


    想到這兒,傅偏樓心底一冷,低落的頭腦清醒幾分,不由開始懊惱方才的示弱之舉。


    他分明知道謝征討厭他,甚至恨不得殺了他。這個人為了他的任務什麽都會去做,指不定真的被啟發了,正考慮怎麽把他折騰成傻子好控製!


    至於那些近乎關心的表現……大抵是他的錯覺,或是騙他放下戒備的演出吧?


    就像過往的那些任務者一樣……從來沒有真心。


    少年還不太會掩飾情緒,臉上風雲變幻,忽冷忽熱,謝征看一眼就知道他又在鑽牛角尖了。


    真別扭,真麻煩。


    ……也真有點可憐。


    謝征想,他大概沒察覺到,當提到楊嬸對李草的悉心照顧時,自己眼裏浮現出怎樣一副羨慕、乃至嫉妒的神情。


    像猝不及防被刺傷最脆弱的痛處,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就率先感受到了疼。


    滑稽又懵懂地問著:為什麽傻子能笑得那麽開心?為什麽我不能像他一樣?


    誰都清楚,傻子不會為自身遭遇難過,笑得出來是因為他傻。


    傅偏樓自然也清楚。


    他隻是渴望有人會像楊嬸對待李草那般,不摻雜質地關心他而已,哪怕不會將他放在第一位。


    他希望有人愛他,沒有任何目的地愛他。


    “覺得比對方境遇好一點,就沒資格為得不到叫囂麽?”謝征在心中喃喃,“對自己可真嚴苛。可惜……”


    【宿主在說什麽?】


    “我說,可惜,他找錯人了。”


    不僅是困惑所致,傅偏樓肯對他袒露心懷,實際也在無意識地希冀著垂憐。


    謝征看得很明白,因此他沒有猶豫,無比冷硬地斬斷了這份希冀。


    那是理所當然的。


    他會阻止傅偏樓滅世,但無意於成為boss的所謂“救贖”。


    把重心全數傾倒在別人身上,緊緊攥住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眼裏逐漸看不見其它東西。


    這種關係是好是壞,他不做評價。但他並不樂意成為那根稻草。


    從最初就決定過,他絕不會在這個世界留下任何羈絆和牽掛。


    謝征舀起一勺湯遞到唇邊,碰了碰,已經冷透了。


    一陣沉默。


    他放下湯匙,抬眼望向傅偏樓,打算就此揭過:“好了,吃飯吧。”


    對麵,少年長長的額發安靜垂下,遮住殊異左眸。漆黑右眼則似默默醞釀著一場風暴,將為數不多外露的柔軟情愫撕碎殆盡。


    不知怎的,謝征從中看出些微的悲戚之色,宛如被拋在路邊,還倔強倨傲不肯叫喚的貓崽。


    他不由想起幻覺中瘋子的話,忽然煩躁起來。


    那人指著心口,嬉笑著說“他在這裏,一直在哭”。


    “就是因為你們都不要他,他才會如此吵鬧不得安息啊!”


    置身事外,真的好嗎?


    謝征深吸口氣。


    “011,”他嚴肅道,“我是一個擁有正常道德標準的現代人。”


    【??】011跟不上他的腦迴路,試探迴道,【呃,嗯,是、是這樣沒錯。】


    “放任青少年亂想也不好,容易走入死胡同。”謝征說服自己,“還得一起生活五十年,他要是因此抑鬱了,得不償失。”


    【對對對,宿主說的都對。】011應和完,納悶,【誰抑鬱?小boss?為什麽?】


    它難道漏看了什麽情節?不就是小boss和宿主講了個遇見傻子的故事嘛?


    謝征再次嚴肅地和它強調:“我不會對傅偏樓心軟。隻是一點正常的心理輔導工作。”


    011:【……】


    宿主,你究竟在和誰解釋?


    作者有話要說:  011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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