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才是海洋,心才是荒漠。


    在這沙子做成的大海之中,有一個人,就要死了。


    沒有奇跡,真的沒有奇跡。


    走不動了,再也走不動了。


    隻於黃昏,走到夜晚,明月當空繁星滿天的時候,方殷背倚沙丘,坐著等死。


    這一迴是真的等死了,坐著等死,方殷無力再走。


    方殷不是沒有後悔過,方道士已經後悔過無數次了,不該來啊不該來,何苦來啊何苦來,有水怎不省著喝?就是喝尿也成了!如果上天能夠給方殷一個重來的機會,那麽方道士寧肯給人打死也不會再進入到這片沙漠了,這都快要死了還在癡心妄想做白日夢,哪裏又有那甚麽綠洲了,便海市蜃樓也沒有再次出現過——


    仍是這一天,離開上古神殿。


    願望再美好,現實也是殘酷的,生的權利已被剝奪,活的念頭已然放棄。


    活著太苦,太累,不如就此沉睡,千年萬年。


    宿長眠。方殷想到了這個名字。


    身子都是木的,腦袋也是木的,木然的臉木然的眼。


    沐長天。木老道。可惜沒有水。


    念頭已成片斷,記憶化為碎片,恍似出現了一個一個又一個,的人。


    一個巨人,唿巴次楞在嗬嗬大笑著,熊般的巨掌一下子猛地揮過:“叭咪?耍 ?p>  行走的摩羅,坐著的活佛,兩個紅衣喇嘛四隻眼睛看著方殷,古怪地笑著:“毗濕奴神?毗濕奴神?生存就是苦難,死亡就是解脫。”


    無禪,無禪,你還好麽?方殷要死了,你知道麽?無禪正自嘿嘿地樂,說著,說著:“方殷大哥?方殷大哥?”無禪很好,無禪都娶媳婦了,烈焰紅唇霸道美豔的大姑娘揮起鞭子:“劈!啪!”靈秀靈秀,白衣菩薩,他在微笑,笑得很好看:“我是花和尚,來摸我的頭?”大和尚,小和尚,老和尚,猴子一般:“咄!”


    “本仙無能,無能大仙!”小和尚圓頭圓腦,得意大叫:“我是天上的神仙,我主管吃喝!”是了,也許此時能夠拯救方殷的,也隻能是無能大仙了:“親祖宗啊!親哥!”師父,師父,你還好麽?一張長長馬臉,黑鐵一般板著:“無上天尊——”袁世,趙本,胡非凡,牛大誌,五虎上將呢?老雜毛兒,小雜毛兒,還有一個大姑娘,烏黑的馬尾,鵝黃的明媚:“呆頭鵝?呆頭鵝?”


    嶽淩!嶽淩!拔劍相向,中秋之戰!隻為佳人,吟月詠星,一雙壁人,又見三生。千古詠明月,孤星誰人問?不若寄雲衣,披卻在一身!嫣兒,嫣兒,三生無人問,斯人獨憔悴,墨蓮並蒂生,喜貼刺瞎眼!是啊,是啊,方殷是在逃避,方殷總是逃避,但人家本來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隻多了一個,呆頭鵝!


    無數迴憶潮水般湧至,紛雜的念頭占據了腦海。希律律一聲清嘶,忽見青雲揚蹄踏千山萬水而來,長長揚起的鬃毛有如旗幟,那樣神氣那樣威風!更威風神氣的是一百零八,一百零八披戰袍乘青雲狂叫殺到,嘰嘰!吱嘰!老大!老大!叫老大的是八哥,會說人話八哥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幻覺出現,瀕死之兆,溫暖的火光,荒涼的破廟。活著的兄弟們,你們可還好?死去的兄弟們,方殷要來了。是的,是的,要死了,困極了,也累極了,方殷要死了。是的,是的,還活著,不渴了,也不餓了,方殷要死了。那是誰?那又是誰?一個瘦而冷漠的黑衣人,以犀利的目光冷冷看過來,看過來——


    “是他!厲無殺!”


    “他是一個死神,他是來取方殷的性命,很好。”


    “拿去!拿去罷!方殷不怕,不怕!”


    “怕了,我怕了!你不要走,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個人,不要,不要想!”


    “來了!又來了!啊——”


    終於噩夢重現,生生浮現眼前!血色的海洋,陰森的大宅,黑暗的角落,孤獨的小孩。幻化,幻化,咆哮吞沒隻餘血海,一個白衣女子淩波而行,嬌美的麵容,慈祥地笑。娘!娘!你來了,你來了,是我!是我!我是方兒,你的方兒!忽就兩道血淚,滴滴滴落黃泉,娘!娘!方兒這就來了,這就來找你了!


    “娘——”


    夢境支離破碎,還卻滿天星光,夜色如墨。


    看著天上的星,星星眨著眼睛,終有一絲清涼泉水入口,絲絲卻是苦澀。


    已是疲極,倦極,倦意海嘯一般襲來,眼皮上擔了兩座大山!


    方殷累了,太累,隻想沉睡。


    在閉上兩眼之前的那一刻,方殷忽然想到了一個絕妙的辦法。


    一線生機,可以救命!


    既然有淚,還可以哭,那麽接著哭啊,接著哭!


    這就叫做生生不息循環使用,用淚水解渴,然後活命,果然是一個絕妙的想法。


    且不說這個辦法究竟成不成行,至少,方殷是哭不出來了。


    “死罷!”方殷閉上眼睛,認命了。


    死罷!死罷!死亡並不可怕,安息罷,方道士!


    不會有人來,不會有雨下,夜晚的天空晴得就如同白天的時候,這就是命!


    “就這樣罷!”黑暗之中,疲憊的輕鬆。


    那一刻是舒適而又愜意的,那一刻是平靜而又坦然的,方殷知道這一覺睡過去將不會再醒,不會。黃沙將身埋葬,在這天地之間,方殷來過去過,如此而已。總有一絲不甘,是有一點失落,但那不再重要,真的不再重要。也許會有來生,也許一了百了,但那已不再重要,一切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方殷困了,想要睡覺。


    恪吾手邊,青囊身畔,墨練如死神手臂,將方殷輕輕擁抱。


    失去意識之前,那一字現於腦海。


    笑。


    夜已深,方殷已沉睡,寂滅之中了無生機。


    風時起,是嗚咽,帶起細細的沙粒,共如水月光,默默地覆蓋在方殷身上。


    有生,有死。


    無悲,無喜。


    日月,輪轉。


    絕滅,新生。


    人生從無絕境,天地萬物有情。


    悉悉,索索,沙丘上,一隻小蟲爬過來。


    索索,悉悉,沙丘下,一隻小蟲爬過去。


    細微至極,孱弱至極。


    幽光熒熒,片甲熠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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