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笑,隻有哭。


    石上空無一字,哭不得也,笑不得。


    石頂微凸,平滑起伏,刻字不若當床,美美睡上一覺。


    方殷隻想睡覺,方殷仰天躺在石上,幹瞪著眼傻張著嘴,卻是睡也睡不著。


    死活也是不成,是誰開這玩笑?


    “陀迦落,去死罷你!老夫子,去死罷你!還有摩羅,還有靈秀,都去死!去死!”方道士冷笑,開始咒罵。也虧他還有罵人的力氣,這都半死不活即將入土了。這件事情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陰謀,所有有關人士都是陰謀參與者,他們合起夥兒來陰險地謀害著方道士:“宿妖道!老雜毛兒!沒有一個好東西,還有死老薛——”


    是的,若非他們,方殷何以淪落到如此地步!人不人,鬼不鬼,倒了大黴巨悲催,正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除了驢子一般悲憤大叫還能做些甚麽!都說了世上沒有一味點兒背的人,方道士也不知道自家這是得罪了誰,少不得一肚子邪火無處發作指天罵地,甚麽毗濕奴神道士和尚瞬間就被打迴原形:“水!水!我要水、咳咳咳咳呸!”


    按說此時春暖花開,便是沙漠之中也未必沒有雨水,可是——


    日!


    在當頭!


    萬裏也無雲!


    風吹著,熱浪燒烤,方道士簡直以為自己就是一塊兒炭了,燒了一次又燒一次,熟了,熟透了,可以聞到肉香了:“無禪無禪,快來救救我啊!唿巴次楞老兄,肉烤熟啦,快來吃罷!”仔細一迴想,沒有幾個人能夠指望得上,好像除了傻唿唿的無禪和傻楞楞的唿巴次楞,方道士根本就沒有能夠靠得住的朋友——


    這是一種悲哀,極大的悲哀!


    “好舒服!好涼快!”忽又歡喜躺下,長長伸個攔腰:“人生一場大夢,世間幾度秋涼,睡個涼快兒覺,一了百了了!”這是逃避現實,自我安慰精神勝利法了,諸般失意且入夢,一覺睡醒無煩憂。當然不能真睡,方道士又不傻,此時睡下來日此處必定會多出一具風幹的屍體,白骨成精黑風老妖——


    不開玩笑,黃沙之中,殘垣斷壁之下,也有整具骷髏與散落白骨。


    動物的,人的,神人的,也許還有鳥人的。


    “我不是人!我是一隻鳥!我要飛呀飛,飛呀飛呀!”方殷一躍而起,立於巨石之上,張開雙臂仰天大吼:“飛——————————————————————————————————”


    這是徹底瘋了,精神極度錯亂。


    且撒瘋,且折騰,又一出獨角戲唱完,方道士燈枯油盡。


    在死之前,方道士還有一件事情要做,一件重中之重,可說極為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爬下去。


    如果要選擇一個死法,方道士決不會這般就此曬斃石上,形如祭天。


    窩囊地活,漂亮地死,這就是方道士臨終唯一遺願。


    這又是開玩笑了,方道士還不想死,但有一線生機方道士就不會放棄,方道士生命力強大求生欲旺盛頑強地就如同一個小強。何況還沒見到那個字,方道士是會死不瞑目,寧肯做鬼也不投胎的。爬下去,找到它,走出去,活著!活著進來,活著出去,心之為大,天地容納!我地個天!可真高啊!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百尺多高?百尺就是十丈。方道士。摘星辰。可以想見的是。


    在經過一番慎重考慮一番嚴密計算以及一番權衡利弊之後,方道士猶豫再三,選擇了一個最適合自己,此時最最穩妥的辦法。


    怎般上,怎般下。


    十、八、六、四、三、如此,安全落地。


    其間四個落腳點,不容有失。


    即使下方厚厚黃沙,從這樣的高度跳將下去,生還機率不及百分之一!


    “三、八、四、六!”方殷仍在算計,這就是方道士,任何時候都會保持著清醒的頭腦。


    “八!六!四!”方案改了,那樣會死得很慘。


    不成功,便成仁!


    說下就下,深吸一口長氣,十丈石上,方殷一躍而下!


    身已淩空,及八丈石,一足輕點,借力轉向——


    及六丈石,勢已沉重,雙足齊點,投四丈石——


    氣息將散,飛快落下,展臂吐息,雙手疾撐——


    “撲通!”


    方道士四腳朝天肩股及地,塵土飛場中,重重跌在細軟黃沙上!


    也隻能這樣了,狼狽了些,跌慘了點兒,落地姿勢是不甚雅觀,屁股也似摔成八瓣!


    總好過筋斷骨折,脾肺破裂摔斷腸子:“唿——”


    方殷吡牙咧嘴,慘慘地笑了。


    上上下下,徒勞往返,但總體來說,方道士對於自己的表現還是非常滿意的。


    豈不知這一下是無巧不巧,苦苦尋找覓之不得的那一字——


    從天而降!


    正是仰麵朝天,後上方,石壁上,一字於刺目天光之中,堂堂臨於其頂生生出現眼前!


    “這是!”方殷怔住。


    “這是?”竟是不識得。


    “這是——”乾坤已扭轉。


    反過來,倒著看,字是端端正正的:笑。


    前仰後合,手舞足蹈,眉飛色舞眼眯眯,豈不正是一個笑!


    是的,方殷沒有猜錯,是笑。


    卻仍是,哭笑不得!


    那字就在三丈石上,一人多高,鬥笠大小,說來那是再也顯眼不過了。


    然而石有裂痕,紋路密布,方殷曾經看見卻是沒有留意到,它,一直都在那裏。


    非是人為,乃是天成。


    攀絕險之高,於細微處找,卻是忽略了平凡之處的——


    地設天造!


    笑笑笑,此時當笑,又怎笑得出?


    方殷笑不出,方殷隻想哭,這一切都將沒有意義,這裏就是方殷的墳墓。


    那一字,那一個笑字就是方殷的,墓誌銘。


    方殷不以為自己能夠活著走出去,石上的笑字就如同懷中的見笑,真正讓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所為何來?當方殷再一次問到自己這個問過了自己千百次的問題,心中仍然沒有答案。不過一個笑談,活活兒就來送死,方殷是在苦笑方殷也隻能苦笑了,除非那片傳說中的綠洲此時現身,出現在這無邊無際的沙漠裏,方殷是必死無疑!


    為什麽,方殷不想再問。


    不怪誰,要怪就怪自己。


    方殷苦笑,起身,收拾行囊,上路。


    便將上古神殿丟在身後,便那一個笑字記在心裏,方殷走向來時的路。


    走得出去最好,走不出去便罷,走到哪裏就是哪裏。


    漫漫的長路,永恆的孤獨,人生就是這樣啊,無謂地掙紮著,卻是拚盡全力!


    已無淚,心已幹涸。


    日落處,身影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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