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天際,現魚肚白。


    須臾旭日起,微光,有暈,似極一隻大蛋黃。


    極緩,極慢,肉眼難辨,終將冉冉升起光澤天地,照出一方清朗世界。


    江畔。


    華光映波,點點如鱗,水映遠山之脊映草木之碧,一幅悠遠靜寂而又廣袤浩瀚的壯美畫卷再次徐徐鋪開,展現眼前。耳際水浪聲聲水鳥時唳,聲聲高亢清亮,間有婉轉低鳴,聲也歡悅脆亮。陣陣掠過的是清爽的風,草木清香襲人,水與泥土的氣息沁人心脾,唧唧,唧唧,蟲也早起,唱著吐故納新,唱著晝夜交替。


    水天一色。


    江畔兩襲青衫,一深青而灰,一青而灰白。


    衣也風吹,拂動流淌,如水。


    誰人背對大江,將臉映著朝陽?誰人身披天光,滄桑寫在身上?


    萍水相逢,何來感傷?


    又離別,又離別,聚散離合就是這樣。


    又離別,又離別,緣來緣去原來就是這樣。


    又離別,又離別,人生就是這樣。


    “你自渡江去,來日會有時。”老夫子微笑,又道。


    方殷隻一句:“不急,不急,天還沒亮!”


    “溫良恭儉讓也罷,仁義禮智信不妨,再說與你六個字,慎、思、讀、行、擇。”這是老夫子的原話,老夫子是掰著手指頭,一個字一個字數著說的,哎!年紀大了腦子就愛犯迷糊,這明明是五個字,老夫子怎就數不清?方殷歎一口氣,方殷卻不這樣想,方殷知他還有後話,而此處必有玄機。


    行思二字當知,宿道長也說過,多看,多想。


    讀是讀書的讀,老夫子說了一夜,無外乎要方殷多讀書。


    而一個擇字說的已是萬事萬物,人生不外乎一個擇字,處處皆有,時時常在。


    而慎,是最重要的一個字。


    慎思,慎讀,懼行,慎擇。


    人生有如棋局,前路未卜當自慎之,一步走錯,滿盤皆輸。


    正如舉棋落子,正如宿道長所說,謀定而後動。


    “孔伯伯,是這樣麽?”


    是的,是這樣的,沒有不是的道理。昨夜言猶在耳,相處一月有餘,這些道理老夫子早已言傳身教,方殷記得。然而思及一個擇字,方殷不免想又起袁嫣兒,一般無法釋懷,又是紅了眼眶。老夫子隻是微笑,老夫子什麽都明白,老夫子也知他即使說得出來事到臨頭也未必做得到,隻因這五個字做起來比那十個字還要難上三分——


    隻微笑著,說:“大漠極西不毛之地,有一座上古神殿,你若有心不妨去看一看,我說的第六個字就在那裏。”這話方殷沒有聽他說過,原來第六個字老夫子要賣關子,正如青萍劍訣最後一頁的那個字,猜。莫非也是,一個猜字?方殷直想笑,卻又笑不出來,仍是淡淡的離愁深深的眷戀,使得笑不出,隻是想哭。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當然情之一字包羅萬象,真正讓人生死相許的也並不一定就是那男女之間的喜樂哀傷,便如老夫子的關愛之情便如方道士的孺慕之情,便如這一老一少今日江畔依依惜別,也不知來日,有生之年可否再次聚首。那一個字是什麽並不重要,那一座上古神殿離方殷也並不遙遠——


    就在這裏,這一間小小茅草屋,便就是方殷心中神聖的殿堂。


    方殷已經從這裏得到了太多,多到使得方殷脫胎換骨使得方殷終生受益。在這離別前的一刻,方殷心裏是有許多許多的話要說,然而終是哽咽難言,到頭來說出口的也隻一句:“您老保重,孔伯伯。”老夫子不再說話,老夫子隻是注目,點頭一笑,便即轉身抄起扁擔,挑了兩隻木箱一個包袱——


    望是沉重,緩緩前行,走的是方殷來時的路。


    他是將身去向哪裏,卻要方殷自渡大江,任其漂泊無處落腳,獨自經曆雨雪風霜!在這一刻方殷眼中仍是不舍,心中更是淒惶!孔伯伯!孔伯伯!再一次地悲從中來,再一次地熱淚盈眶,在那一刻其實方殷想的不是自己而是這個萍水相逢又朝夕相處的老人,他才是真正四處漂泊無處落腳,風霜雨雪早已寫在臉上,刻在心上。


    他對方殷很好,真的真的很好,他為什麽對方殷那麽好?


    他老了,真的真的衰老了,可他的眼眸為什麽那麽明亮?


    便就這樣走了?真的真的走了?


    “孔伯伯——孔伯伯——”


    老夫子沒有迴頭,隻身迎著朝陽,緩緩前行,緩緩前行——


    終是杳如黃鶴,消失在天際,盡頭。


    而那風中一方綰在白發上的灰色布巾,依然飄蕩在方殷眼前,久久,久久。


    天長地久。


    槳兒劃過,小舟破水。


    江中有舟,不止一艘,大大小小,時有,時有。


    是的,消息傳得飛快,近日來江中行舟漸起,這一處江麵又漸漸地恢複了生氣。自那日迴來,鼓磯連環島方殷再沒有去,但可以想見的是連環島水寇覆滅一事已在遠近傳得沸沸揚揚,而許多人已經得知了真相。隻因連日來江邊也是時而有人過往,多半結伴,並不近前,隻於遠方默默地注視著這間小草屋。


    是的,老夫子,或說隱儒在這裏的事情,也並非隻有方殷一個人知道。


    隱儒非隱,隱儒非儒,隱儒隻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但有很多人怕他,畏之若雷霆,仁劍亦非仁。


    有更多的人敬他愛他,仰之如日月,謂之仁劍仁心,仁人。


    青天白日之下,長河大江之畔,一人雙腳落於彼岸,劍挑行囊孤身遠去。


    一葉小舟隨之順流而下,不知何時,身在何方。也許橫於江畔淤泥草間,也許落在大島小島上,也許投身大海暢遊汪洋,也許會化身千萬,便在風浪之中浮浮沉沉。有朝一日它終會腐朽,化作塵泥,化作一草一木,也許還會再化作一隻小船,載著兩個人,見證這一個無頭無尾平平淡淡的,小故事。


    欲說是緣,卻又不盡。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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