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真鑒的真氣,正如老夫子所說,溫厚不失剛強。


    空冥神功的內息,亦如老夫子所說,霸道而又桀驁。


    如同一個風骨崢崢的文士與一個狂放不羈的武夫,二者處不來談不攏,一將並行,便起紛爭。然而氣息已生,雙雙沉於丹田,讓方殷無奈,或說頭疼的是無法將他們分離開來,入經脈不得,散周身不得,完全不得其用。時日不多,但已是吃足苦頭,一將發力不由催之動之,不及出手又自勉強壓下,當真是形若廢人,不若常人。


    而老夫子傳他的功法,無巧不巧,正巧解決了這個問題。


    那無名功法中正平和淡泊清寂,恰似一個安於天命的老人,豁達包容之處又似一個智者,教之不為化之,導之不以師之。隻修十日,方殷內力盡複舊觀,氣息終得再次行於經脈穴竅,更有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這其間的道理方殷親身體悟之下也是大略明白了,問及老夫子,老夫子點頭。


    老夫子的功法源於道藏佛經,也有儒家修的浩然之氣,老夫子擇之以為己用,也並非是去蕪存菁得其精華,而是取的最簡單易行最適合自己的法門。功法無名,老夫子也是說不清道不明,然而終以前人正統古法為效,氣養丹田,運走經脈,貫通周天,通天地之氣及至以達天人合一之境。


    正與三清真鑒大同小異,因之得以並行,解其一。


    而萬法終歸一法,空冥神功便就所修不同,獨辟蹊徑直貫天地,實則無非也是求的天人合一境界,至道。二者說是南轅北轍,所求不過一個“達”字,不相為謀隻因意見不合,我行我道你行你道。便以功法氣息而言,空冥之氣不走經脈不行穴竅,若強使與三清之氣並舉其間一如洪流入溪,又如野馬踏渠,容無可容當不能當,終不成行。


    空冥功法,化人身為丹田,由皮膚毛孔直貫天地之氣,相較而言自是脈絡不比身軀強橫,強以承之正如刀劈斧砍,其痛難當。反之亦然,若以氣貫周身得通天地,且不論功法成與不成,單這三清之氣與之混雜並作,一如鈍斧劈木,又如行舟沉錨,拖泥帶水鋒銳全無,強以破之自如雷噬電擊,僵而麻木。


    老夫子的辦法說起來很簡單,就是讓方道士將沉於丹田的內息仍走經脈穴竅,以自家功法內息作為護持。舉個例子來說,氣息行於經脈正如行於連環島上的那一條遍布水寇的小路,方殷有如三清之氣,長劍有如空冥之氣,若以方殷之能仗劍硬闖,必行不通。而無名之氣正如老夫子一般將所有兇險與這一人一劍隔絕開來,無論方殷劍出與否一般無礙,隻要想走,一路前行就是。


    劍是兇兵,自有鞘容,洪水肆溪,自有澗容,驢子頑劣,套上韁繩。自此三清空冥無名三種內息得以並行,方殷再將功行之時,一如昔日修習三清真鑒,仁厚剛強之中又多了幾分殺伐決烈之意,更有一抹羽翼之下的安然意境。


    成了!成了!方殷歡喜雀躍。


    說是武功,不盡武功,是為曆過失去後的懊惱,才明白了擁有時的珍貴。


    盡管一般低微,使人常常無視。


    就在修習功法的第十天,傍晚,內息終得再次順暢行於經脈穴竅,再無一絲痛楚。


    所以在被老王八一口咬到手指之後,方道士還是很高興。


    然而失而複得之後,就是樂極生悲了。


    當天晚上,方道士美美吃完一頓蒸魚之後,老夫子本在坐著書,忽然說了一句:“你可以走了,明天早上就走。”方道士也沒當真,方道士嘻皮笑臉道:“我才不走,這魚我還沒吃夠!”老夫子淡淡道:“你要吃魚,那就自己留在這裏,明天早上我也走。”真的?要走!不及轉念,方殷一句話脫口而出:“你去哪裏,我也去!”


    是的,江畔相處一月有餘,方殷心裏與這老人已然生出深厚感情,敬佩仰慕自有,更有一種爺孫般的親情在裏麵。是的,他要走了,那時老夫子低著頭沒有說話,方殷已經明白。但方殷不舍,方殷想要跟著他,他去哪裏方殷就去哪裏,方殷本就孑然一身無牽無掛,自此追隨著他行走天下仗劍四方,不也正好?


    豈不快哉!


    方道士是這般想,老夫子卻不由他,又一時老夫子放下書卷,微笑說道:“我去哪裏我也不知道,你又跟著我做什麽?”他去哪裏並不重要,方殷隻要跟著他就好,方殷心裏有一千個理由跟了他去,但是方殷一個也沒說出口!隻道:“孔伯伯,就讓方殷跟著你,孝敬您老伺候您老,好不好?”


    “不好,不好。”老夫子搖頭,老夫子在笑:“你有你的路要走,我有我的路要走,隻你有這分心意,就好。”方殷黯然低頭,良久,抽泣道:“孔伯伯,方殷無處可去,你就當可憐可憐方殷,好不好?再說方殷——”此處略去千字,大意就是江湖險惡壞人太多,方道士武功不濟又沒眼力,一個人孤身在外會死得很慘之類的。


    “好了,好了。”老夫子歎一口氣,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小鬼頭又裝可憐,孔伯伯可不吃你這一套,嗬!”嗬的意思,就是方道士哭了,方道士兩行眼淚刷地流了下來,說哭就哭了:“孔伯伯,方殷不是裝的,不是嗚嗚——”是的,方殷不是裝的,說了許多真心實意的話,方道士沒有感動到老夫子也將自己感動了:“孔伯伯孔伯伯,我不要你走不要你走嗚啊哇哇——”


    那是哇哇大哭,淚水如江河泛濫一發而不可收,眼看著傷悲已經完全無法承受。老夫子歎一口氣,又摸摸他的頭:“不哭,不哭,哎!你這孩子!”是的,是的,方殷就是一個孩子,隻有在他麵前方殷才能找迴那種熟悉而又親切的感覺,而那是童年的遙遠的記憶,那是一種歲月積澱,汗水與土的味道。


    那臉上的溝壑,那粗礪的雙手,那駝了的脊梁與溫暖的懷抱,一般會伴著那種味道出現在方殷的夢裏醒時,時常泛起於心湖之底而又久久無法消散。方殷長大了,他已衰老了,方殷若有爺爺姥爺在世定也如他一般,一般地老,一般地疼愛著方殷,也是這般地寵著方殷慣著方殷遷就著方殷,不要求任何迴報——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你先坐好,且聽我說——”老夫子的語氣還是很柔和,老夫子還是慈祥地笑,但自有其威嚴氣度,不容方殷爭辯。已然無可挽迴,老夫子是像一個老人那樣脾氣和善,也如同一個老人那樣性子執拗。老夫子還是會離開方殷,方殷哭也無用,隻得乖乖坐好,輕聲抽泣著,傾聽。


    方殷知道,在這臨別前的夜晚,老夫子是不會說閑話廢話的。


    當恭聽,並謹記。


    未料老夫子說的隻是,讀書,從頭到尾說的都是。


    一說就是一夜。


    老夫子說古人雲行萬裏路讀萬卷書,那不是一種空話一種大話,也不是一種態度一種意境,那是需要真真正正實實在在去做的事情。老夫子說書是先賢智慧的結晶,是明理知義的鑰匙,古往今來凡成大事者,修身齊家冶國平天下都離不開書。老夫子說你要多讀書,但不要硬讀死讀,要學會用眼去看,用心去讀。


    老書子說讀史可以明智知鑒,詩辭可以怡情滌心,佛法道藏可以得見本真,聖賢之言可以醒及自身。老夫子說書之一物廣博如海深奧如淵,以人力不可盡之,也無需盡之。老夫子說古人雲盡信書不如無書,實是如此,譬如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師這是對的,譬如子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就說岔了。


    老夫子說我為天地之一,人之一,天地萬物可為我師,我亦可為天地人師。老夫子說論及學問自是達者為先不分上下,未請教便將人分了三六九等,失卻一顆平常心,問也白問。老夫子說你當以書為鑒,修身明心立誌,來日方成大器。老夫子說我知你急欲武功得成,行仁俠事做那豪傑英雄,但我不說武功,隻你一個“人”字做得成,武功沒有練不成的。


    老夫子說領略文字之美,正如感悟天地萬物之機。


    ——它是無聲,寂寂無聲,但若說高山流水,但若說山唿海嘯,但若說竹林聽濤但若說秋蟲鳴月,你是可以聽到。至大時震耳發聵,至小處心湖微瀾,如風,成的是字,動的是心。若說心如止水,若說情比金堅,若說切膚之痛若說徹骨之寒,它是可以聽到,它也可以看到,它甚至可以感覺到觸摸到,它是世間最最奇異的事物,使人常常忽視,卻又無處不在,離是離不開,少也少不得。


    ——此處略去萬字。


    畢生感悟,萬言亦難盡述,老夫子一生至愛是書,因為在這臨別前的夜晚說的是書,是書,隻是書。老夫子說了許多話,方殷是在用心聽用心記,但多半也是聽進耳朵記不住。方殷很是無奈,方殷知道他說的話並不是廢話閑話而是有用的話,方殷是想記下來。老夫子笑著說這就是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這也是文字的妙處之一。


    青史留名,萬古流芳,風流人物轉眼過,奇珍異寶化塵煙,唯文字得以流傳,蒼古久遠,又常新常在。方殷是記不住,方殷是很無奈,但老夫子話裏的意思方殷還是可以明白。老夫子說了這許多話其實也隻有一個意思,就是要方殷多看書。方殷聽他的,方殷有所悟,方殷會去看,一定,老夫子用心良苦。


    天快亮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希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縛心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縛心術並收藏希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