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簡單而又最複雜,最真實而又最虛假,是感情。


    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


    如同笑與淚,哭,未必是傷心難過,笑,未必不是傷心難過。


    感情可以偽裝,然而一個人真正動了感情的時候,偽裝也是偽裝不來的。


    呂道長是在笑著流淚,方道士是在哭著流淚。


    深夜裏,燭光下,半床月光。


    榻上二人對坐,師徒與燭共淚。


    方殷已然看到他頭發花白,臉上皺紋多了幾道,更顯老態。而淚水流淌,清清亮亮肆意蜿蜒在臉上,訴述著真心實意的悲傷落寞。師父,師父,他是方殷的師父啊,方殷的師父!他說:“為師自知平庸,自覺愧對於你,待得它日若有機緣你自可另擇明師。”他笑著說:“方殷,這是師父的真心話。”


    方殷隻迴一句,宿道長便哭了。


    方殷一字,一句,地說:“方殷此生隻有一個師父,那就是你。”


    呂道長潸然淚下,卻是笑著,搖頭:“傻孩子,不要這樣說,隻有你這句話,師父死也值了。”於是方殷不說,開始流淚。呂道長笑道:“師父不中用,卻是誤了你,方殷,你怎就不怪師父?”方道士哭道:“不是不是,是方殷自己沒出息,怪不得你,師父——”


    這一聲師父,才是真心實意。


    五年多了,再叫一句師父,往事不曾忘記。


    “你聽好,我本無用之人,處處稀鬆平常,師父冷落,道友嘲笑。你這般做,也是對的,我,不配當你師父。”一朝憶起,字字不落,而如今,呂道長還是這般說:“師父教過許多徒弟,卻無一人出人頭地,方殷,當日你要師父來教你,卻是錯了。”


    錯了,是錯了,是方殷錯了。


    呂道長平生最大的誌願,便是教出一個出類拔萃的弟子,從而證明一個平庸的師父,一樣可以教出不凡的徒弟。然而方殷不是,方殷顯然不是,呂道長心裏明白,方殷心裏也明白。然而就在那時,懊惱之中悲慟之下,有一句話驀地起於心底湧上喉嚨直將脫口而出:“沒有錯,要的就是你!”


    自是說不出,還是沒底氣。


    不是呂道長不配做方殷的師父,而是方殷不配做呂道長的徒弟。


    萬千榮光,莫大聲名,那不是方殷。


    如果有一天,方殷可以自豪地,大聲地告訴所有人!方殷的師父,名叫呂長廉!


    多好!


    可惜如果,隻是如果,至少現下不能說。說出去隻會辱沒了師父,還有上清的聲名。


    方殷是哭了,方殷恨自己。


    呂道長已然看到他哭了,呂道長還是很開心。月光投在蒼白消瘦的麵頰,掩飾不住蓬勃的朝氣,燭光之中道道淺而淡白的傷痕,卻襯出格外烏黑的發。小徒,小徒,小徒長大了,真的長大了啊!他是哭著,如同以往那般委屈嗚咽淚流滿麵,然而那倔強的唇角那眼中流露出來的不甘不服更是不忿,那是一模一樣!


    ——方殷此生隻有一個師父,那就是你!


    用任何言語也無法形容呂道長那一刻的心情,呂道長隻欲大笑大叫向天大喊一聲,值了!實則呂道長想要的,呂道長已然得到,便是徒弟再本事再能耐再出人頭地便是天下第一,他卻記恨了你嫌棄了你看都不去看你,又怎樣!實則方道士想說的,呂道長心裏明白,呂道長一生之中從未如此歡喜過——


    為人師者,別無所求,到頭來不過還是一句,師父!


    便這一句話,呂道長頓悟!


    悟的是道,為師之道,呂道長一直以來苦求不得的那個理想,原來就在眼前。


    ——傳道受業解惑也,恪吾之責天必予之。


    徒將遠行,贈以恪吾。


    恪吾其劍,便如呂道長其人。


    青鋼為體,灰鞘烏柄,鋒銳自是鋒銳,出奇並不出奇。


    劍是出自仙劍閣,卻是最不起眼的一柄,結實,耐用,僅此而已。


    方殷收下了,方殷不得不收。


    方殷迴贈呂道長一件衣服,是那件貂裘。


    衣如新成,卻是小了,皮色紫褐鮮亮,穿在身上不倫不類。


    緊緊的,很貼心,像是一件小棉襖。


    現下呂道長哭笑不得,方道士終於笑了:“當真體麵又精神,哪裏來個老小夥兒?”


    呂道長不說話,低著頭,仔細係好最後一個衣扣。


    隨即一笑:“真暖和。”


    二人相視一笑,前嫌玉釋冰消。


    往事曆曆在目,所謂仇恨不過年少無知,所謂憎惡不過一時惱怒。


    月光如水,柔情湧動,愛已盈滿這間小屋。


    這一夜,兩個人說了許多話。


    這一夜,兩個人哭著也笑著。


    這一夜沒有師父和徒弟,這一夜隻有徒弟和師父。


    這一夜存在於師徒二人的記憶之中,終其一生,再也不能忘記。


    這一夜,與方殷想像的完全不同。


    就如同在夜深人靜方殷就要出門,悄然走掉的時候,呂道長說:“去罷,他們還在等你。”


    院中有人,十二個人。


    清冷月光下,十二個人安靜地站著,不知道站了多久。


    牛大誌,胡非凡,趙本,袁世。高明,孫自樸,楊恆,錢有常。還有四個。


    “我叫陸平,方殷,還記得我麽?”


    “我叫江文義。”


    “我叫管仲季。”


    “我叫解亮。”


    ——我叫做,方殷。


    是夜,驢尾班悉數登場。


    他們聽到了,他們都是長耳朵,比方殷的耳朵要長。


    之所以晚上來,是因為方殷並不想打擾他們,方殷隻想悄悄地走。


    但他們都是,有心人。


    一樣有人在哭,一樣有人在笑,一樣說上一句保重——我們不會忘記你,我們等著你迴來,我們永遠都是好兄弟。


    方殷沒有想到,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往事如潮水一般湧至,感傷塞滿了胸腔,方殷說不出話。


    隻是匆匆點頭,轉身快步離去。


    這與方殷想像的不同,完全不同,方殷並不想見到他們。


    也不想讓他們看見自己,再一次奪眶而出的淚水!怎不灑脫離開?怎有許多羈絆?怎不說一句話?怎有恁多眼淚?這不是方殷的脾氣不是方殷的性格啊,方殷想不明白。走在路上,心亂如麻,舉頭天上點點繁星,這一處密密麻麻,那一處零零散散,就像是理不清的思緒。隻一輪明月,在東邊,拉出一道長長長長的影子——


    是的方殷,很快,就會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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