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


    方道士將自己埋在草堆裏,蜷縮著身子,像一隻大狗熊。


    大狗熊還是大狗熊,病貓更是病入膏肓了,在方道士遇到老神仙,並吃了仙草以後。


    就徹底地,自暴自棄了。


    “醜八怪,快起來!”一個人扯著嗓子叫道:“該做飯了。”


    方道士不理,方道士假裝睡覺,方道士不想吃飯也不想伺候他,還有那隻死猴子:“吱吱!嘰吱!”死猴子伸手猛揪活死人的耳朵,滿臉都是不高興!這可真是不像話,一百零八餓了,一百零八要吃飯,吱吱嘰吱!見他一味裝死,一百零八愈加憤怒,當場摸出一根棍子,掄圓了照著屁股就是一下!


    “哎——”方道士歎著氣爬起來,乖乖做飯。


    “吱!”一百零八點了點頭,滿意地笑了。


    對付這種人,根本就不必客氣!哼!再敢不起來,直接一棍敲在頭上,打死!


    何況一百零八才是老大,大哥!不得不說,一百零八就是一百零八,能力比方老大強上一百倍,當個老大,自是綽綽有餘。不要小看了一百零八,一百零八早已不是從前的一百零八,如今是統領群猴稱霸山林,那是真正威風神氣!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方老大早就不行了,完蛋了。


    “拿著,一邊兒吃去罷。”方道士遞過一個雞蛋,打著哈欠道。一百零八瞥過一眼,麵色不豫。旋即翻個白眼兒,竟是啐了一口:“嘰吱!”嘰吱的意思,就是不吃。一百零八才不要吃雞蛋,一百零八要吃雞屁股,而且是烤的熟的,一咬滋滋冒油那種:“嘰吱!”


    可是,沒有。


    沒有雞,也就沒有雞屁股,生的熟的滋滋冒油的,都沒有。方獵人不再打獵,一百零八已經很久沒有吃到過雞屁股了。一百零八生氣了。一百零八就走了。這裏一點也不好玩,一百零八再也不會迴來了!一百零八不準備再陪他玩下去了,一百零八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比如——


    談戀愛。


    一百零八戀愛了。


    這很正常,一點也不奇怪。


    一百零八的對象,是一隻美麗出眾的年輕母猴。


    必當如此,一百零八從來都是很挑剔,無論是人是猴,一般的根本看不上。


    比如這個不中用的,過氣老大,一百零八已經看不上他了,他不配和一百零八在一起。


    一百零八走了,再也沒有迴頭。


    愛情來了,擋也擋不住,一百零八走地很急,火燒屁股一般!


    方道士添上把柴,將雞蛋丟進鍋裏,煮。


    一張矮桌,兩個板凳。


    兩碗麵條,兩個人,一人一個雞蛋。


    將就吃了,兩個人過日子,從來都是這般簡單。


    而又無聊,沒滋沒味。


    也不說話,宿道長本就沉默寡言,方道士也是無話可說。


    兩個人是,越來越,像了。


    隻有模樣不像,宿道長還是一個美男子,仙風道骨的,雖然老了點。


    而方道士。


    “你去洗把臉好不好。”宿道長吃幾口,歎道:“看著就讓人,沒有食欲。”


    方道士低頭吃飯,保持沉默。


    “你自己瞧瞧,瞧瞧你自己。”宿道長搖頭,歎道:“哪裏還有一點人模樣,鬼啊。”


    方道士低頭吃飯,保持沉默。


    “咳!”宿道長點點頭,笑道:“你不是要走麽?走罷走罷,出去轉一轉也好。”


    方道士不說話,當他不存在。


    半晌。


    宿道長吃完起身,自顧走了。


    方道士迴屋躺下,接著睡覺。


    這裏,正如同一百零八所說的,一點也不好玩。


    方殷睡不著,躺在幹草裏,睜著兩隻空洞的眼睛,一點睡意也沒有。方殷是說要走,說了好幾次了,方殷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還呆在這裏。伸出手,慢慢去摸臉上的疤痕,一條,一條,又一條。是了,出去也是丟人現眼,還是,再等等罷。


    方殷要走了。


    是時候,該走了。


    這裏不是方殷的家,方殷是要迴,江州。


    衣錦還鄉,沒有。威風神氣,沒有。文不成武不就,怎般來,就怎般走。


    這幾日,想的最多的是那座破廟,自己的一幹小弟。


    方殷長大了,他們也都長大了。


    二歪,小六子,禿子,老八……記憶之中的一張張,曾經再也熟悉不過的笑臉,竟已模糊。是時光的河流,一天天,一天天,反反複複不停地衝刷,使之變淡,變淡,淡而又淡。終有一天會將一切帶走,那些人,那些事,有如過眼的煙雲,散去。


    方殷要迴清州,方殷是要迴家。


    方殷要找到自己的家,自己夢中遺失的所在,真正的家!那一座大宅生生浮現眼前,歡聲與笑語,溫暖的懷抱,桌椅板凳圍牆院落,男女老少一草一木,無不清晰入目,看得是清清楚楚!是的,它就存在於方殷的心裏,一直都在,一直都在!屍體,血海,火一樣刺目的顏色與水一般沉重的窒息,唿——


    方兒,方兒,小方子,小方子……


    那一個所在也許並沒有失去,隻是方殷在逃避!不去找,怎能找到!方殷害怕,方殷不敢去找,方殷不敢迴去,方殷找不到隻是不敢去麵對殘酷的現實與失去親人的痛苦,逃避著自己慘痛到不敢碰觸的內心之中那一隅,小小角落。


    是的,就是這樣。


    卻也是,也是難為了,一個孩子。


    方殷睡去,哭著睡去。


    娘!娘!隻有夢中才可以得見,那一個溫婉女子。


    白日,夢囈,風也嗚咽。


    吹著陰暗角落裏的一本書,幾頁紙。


    那是一本劍譜,那是半本殘書,青冥天錄。


    幾張黃麻紙,是老薛給的,一個不著調的大胡子。


    一本手抄書,是沐掌教給的,一個不靠譜兒的老雜毛兒。


    這是一本奇書,你與它有緣。這是一個奇怪的人,宿老大說的。


    劍譜不錄一式劍法,功法卻是真正功法。


    宿老大說,你既悟不出那劍,不如先練練那功。


    名之,空冥神功。方道士已經開始練了,那果然是一門神奇的內功。


    練了好幾天了。


    無論如何,方殷還有一點骨氣。


    是誰奪走了方殷的,方殷要他還迴來,方殷不再逃避,直麵自己慘淡的人生——


    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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