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青年道士皺著眉頭刷刷揮出幾劍,當下表情不滿連連搖頭眉間大皺,一張瘦臉拉得簡直比呂道長還要長上三分:“你這劍不對!錯了錯了!應該這樣,這樣子!”對手是一個矮矮胖胖的道士,正自認認真真地出劍拆招,一般十七八歲年紀,看上去卻是顯得老成而持重:“是極,是極,師兄果然高明!高明!”


    高師兄非但見識高明,而且名字就叫做高明。高明是個有大有來頭兒的人物,在上清也是一個比較出名的人,因為他的臉比較長,因為他的外號兒叫做“小驢長臉”,因為他就是當年那個在齋堂裏麵嘲笑方道士喚他“驢尾巴”小道士,因為他正是中秋大比之日被牛大誌這條驢尾巴掃倒在地的那個失敗者——


    從而變成現在的驢尾巴之一。


    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糗事讓人想破頭也想不明白,高明道士就是想不明白;在這個塵世間,總有一些懷才不遇的高人被埋沒被人無視,高明道士就是其中之一。按理說高道士資質上乘,武功劍術甚高,而且刻苦用功始終以一個高等人才的標準在要求自己,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哎!


    其實高道士原來的臉並沒有這麽長,據經常冷眼旁觀的明白人方道士透露,這個人的臉是給他自個兒硬生生地,抻長的。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個性,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脾氣,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人世間也沒有第二個比高明更加鬱悶更加懷才不遇更加具有悲劇色彩的人物。高道士其人最大的特點有兩個,一是嚴以律己,二是嚴以待人。說來這兩個特點本身並沒有甚麽問題,可是一個人對待自己和別人在同一件事情不能采取雙重標準,否則下場就會如同高道士這般,隻能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此嚴非彼嚴,有理也沒理。


    比如說今日練這上清十二劍,高道士及時指出師弟劍法中的謬誤之處,這是一件好事。相互指正,共同進步,這當然是一件好事,這也是對劍拆招的本意。可是劍術之道精深奧妙,任誰個使出來也不能一點兒漏洞都沒有,高道士自然也是。


    是這樣麽?


    那不可能!絕不可能!高道士勇猛精進,高道士精益求精,高道士殫精竭慮千錘百煉修成的劍法,怎麽可能還有漏洞?高道士說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誰個再敢說上一句他可是要和你急,且是真急!而這便是鬱悶的所在,而這便是悲劇的源泉,而這便是所謂的自以為是,所以懷才不遇的高人隻得稀裏糊塗地變得驢尾巴之一。


    高道士似乎對所有的事情都不滿意,對別人是,對自己也是,而且此人終日將這所有的不滿意一一寫在臉上,所以方道士的判斷是有根據的。用方道士的話來說,這叫做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可是方道士也懶得去提醒他,反正他的臉都給自個兒抻長了,再想著麵團一般揉迴去那可真是不容易!


    當然說出來高道士也不會聽他的,驢尾之尾之稱號隻能屬於一個人,那就是高道士最表麵上最不滿意而又暗地裏最最滿意的方道士,因為所有人中他墊底,因為他是萬年的倒數第一,因為有他在高道士才能不慎變作一根驢尾巴之後依然對自己信心百倍!方道士懶得提醒高道士,高道士更是懶得挑他的毛病,所以兩個有才人基本上是互不搭理。


    日頭偏西,已過午時。


    呂道長迴屋打坐,方道士睡得正香,院中八個師兄弟又練了一忽兒,便於石桌前後或坐或立,低聲說笑暫作歇息。話題不少,你一句我一句,卻總是離不開正在屋裏睡大覺的方殷方道士。師兄還是師弟?老大還是老幾?那些已經不再重要,曾經的老大早已不提。說來話長,盡是笑料,幾個人曆數方道士近年來的風流趣事英勇事跡,一個個眉開眼笑疲憊頓消。


    說說,笑笑,打趣幾句,嘻嘻哈哈,歎一口氣,哈哈嘻嘻!學業辛苦,練功枯燥,有這樣一個笑料百出令人捧腹的同門卻也不錯,反正說他他也聽不見,就算聽見了也是吐吐舌頭作個鬼臉一笑而過。方道友平日裏懶懶散散胡吹大氣是沒甚麽過人的本事,可他隨和,不像高道友那麽事事較真又特別愛生氣。幾人說著話抬眼瞧去,果見高道友正自氣唿唿立在一邊,麵色沉重目光中滿是悲憤之意——


    完了完了,又來了。


    “還笑!還笑!此人終日渾渾噩噩有若一攤爛泥,日後必將為我上清之恥!你幾人不要再提他,平白汙我上清子弟的名譽!”高道士語重心長地說。牛大誌笑道:“高道友,這話言重了罷,其實方道友還是……”


    “住口!”高道友忿然指點,一時聲色俱厲!牛大誌笑笑,不再說話。一旁胡非凡卻是怒了,猛地立起身:“裝甚麽裝!切,熊包一個,還不是給人家打得爬不起來!”袁世隨之擠眉弄眼衝著身旁的趙本笑道:“師兄,這是說誰?我怎不知?”趙本長長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深沉地看過一眼,又長長長長歎了口氣。


    高道士霎時怒意狂湧,一時心下暗自惱恨,咬牙切齒指著幾人卻也不好發作!且不論武功高低,這四個人一向攻守同盟十分地難以對付,可這話也太實在難聽,那可是高道士一直以來的恨事畢生的恥辱啊!此時一口惡氣悶在胸口,吐也吐不出咽又咽不下,說!還是得說!必須要還擊!高道士一定得說,高道士有話不說出來會憋死的,高道士說著指向另外三人:“你!你!還有你!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


    三人不說話,三人一齊苦笑著低下頭去,三人心道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不關我們的事,明哲保身井水不犯河水才是硬道理。高道士見狀愈發惱怒,指指點點大聲喝斥道:“楊恆、錢有常、孫自樸,你三人沒有一個硬氣的!哼,盡是隨波逐流見風使舵之輩!”楊恆身形修長麵皮白淨,脾氣甚傲,來自四聖峰。錢有常比他略矮一些略黑一些,卻也和氣一些,來自二指峰。孫自樸便是方才與高道士對劍的矮胖道士,為人最是老實憨厚,來自三生峰。在場八個人,還有牛胡趙袁原本就是四個師兄弟,同在五子峰的高道士不過幾句話就將上上下下裏裏外外七個人通通得罪了個幹淨,要說這也是他的本事——


    高道士,三人也是得罪不起,一般不理。


    世事每每這般,種種不如意,有理沒處說,讓人無法不傷懷落淚乃至肝腸寸斷!高道士黯然歎息,更重重頓足以示心中大不滿!他是沒事兒找事兒,別人卻也早見慣,無論如何給這驢尾之一打岔,驢尾之尾的話題終於揭了過去。驢尾說完了,下麵說龍頭,江山代有才人出,說說笑笑論風流,牛大誌笑道:“孫道友,你說,說說三生峰的嶽師兄罷!”


    孫自樸聞言憨厚一笑,兩隻眼睛卻是亮了:“嶽師兄當真文武全才,我們師兄弟都很佩服他的,就說他——”一人說起來話語滔滔不絕,六人看上去神色激動不已,隻有高明高道士大為不屑,立在旁邊嗤嗤冷笑道:“這都甚麽時候了,你幾人還有空閑在這裏瞎扯!哼,都忘了來時多麽狼狽,多麽丟人!”


    “接著說!接著說!”幾人也不理他,紛紛催促孫自樸。不聽勸呀不聽勸,沒有一個有出息!高道士連連搖頭重重歎氣,又滿腹辛酸不情不願地走開。是的,他們都忘了,忘掉了中秋大比之後是多麽狼狽多麽丟人地來到這裏,忘記了曾經一起許下的那個誓言!可是高道士不能忘,隻有高道士連續幾日不吃不喝懲罰自己並以此時刻反省著,男兒當自強,努力再努力!


    一時的失敗並不可怕,怕的是失去自信沒了勇氣!高道士正是一個自信而勇敢的人,高道士一定要努力學習天天向上!沒有人陪高道士拆招,高道士就一個人練劍,練練練!玉清十二劍,上清十二劍,劍如疾風勢如雨,揮揮灑灑自風流!練著練著高道士欣喜地發現,自身劍法分明已趨圓融之境果無一絲破綻,任他誰來也是立時不敵必敗無疑!


    “嶽淩,嶽淩,高明如我,當不遜你!”


    高道士心中有一個假想敵,那人就是一旁幾人正在談論的嶽師兄,嶽淩。嶽淩是三生峰的大師兄,也是前年中秋大比當之無愧的第一名,說來絕非是這一敗塗地的驢尾之一可比。認不清形勢,擺不正位置,這就是高道士其人真正的問題所在,所以他總是感到不如意總是感覺不滿意總是皺著眉頭拉長了臉,拉得比那誰誰誰還要長上三分。


    呂道長輕歎一聲,緩緩抬起眼皮——


    日照西窗,光影暈黃,萬萬千千不可勝數的細小浮塵於明暗中飛舞,一如呂道長繁多雜亂的心事,起起又伏伏。靜坐良久,一顆心卻始終無法寧定,氣息因之紊亂,修練再無寸進。每每這般,也沒甚麽,道家講究清靜無為水到渠成,而每個人的天分是不同的,說來呂道長的三清真鑒也不過修到太清第一境——


    那也,沒有甚麽。


    呂道長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一眾徒弟身上,修行如何武功高低天氣冷暖心情悲喜,呂道長隻在乎他的徒弟。四十幾歲的人,清心寡欲又常年習武,雖說早生華發卻是正當壯年耳聰目明,院子裏的動靜呂道長全都聽得到,不用去看呂道長也知道他們在做甚麽,每一個人,每一句話,甚至徒弟們心裏的種種想法,呂道長可說是了然於胸。


    人和人之間是不一樣的啊,真的真的不一樣!比如徒弟們正在談論的,嶽淩。呂道長知道,那是一個真正的天才,一個驚才絕豔超凡脫俗的上清弟子。當然他是一個孩子,在呂道長眼中他們都還是孩子,哪怕這一批孩子都已長大。這個孩子入山不及五年,便已文成武就遠超同門,被師兄長老們喻為上清的希望更被一上清弟子崇拜敬慕著——


    他,三清真鑒已至上清第三境!


    他,已窺太清十二劍劍道奧義!


    而他,正在孜孜不倦地刻苦修行著於眾人矚目之中飛快地進步著,如這般假以時日,也許他就是那個人!


    ——九九歸一。


    掌教師叔留下的遺言應驗了,是他,就是他,一定是他!


    三生峰的嶽淩!


    他是天才,他是第一,他是上清的驕傲,他是傳承的火種!當別人還是一株茁壯小樹的時候,他已然如一顆新星般冉冉升起!不是他還有誰?總不會是現在在屋裏打著唿嚕睡得像個死豬的那個人,兩人是一頭一尾,要說這人和人真的不能比,盡管某人也是人模人樣也算是一表人才,和他比起來,哎!


    還是不提,說了提起他來呂道長就生氣,呂道長一生氣白頭發又多了幾根,呂道長心裏早已將他放棄!可呂道士還是經常會想起他,就算再生氣還是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哪怕他如此不堪如此不濟如此不爭氣,呂道長想不明白,呂道長隻有歎氣。是了,是了,無論如何他是呂道長的徒弟,哪怕他再不成器也是呂道長自己的徒弟:“唿——唿——唿——”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性格脾氣,每個人也都有每個人的好惡禁忌,提起方殷方道士呂道長會生氣,可是提起嶽淩嶽師兄方道士也會生氣,這個才是真的不能提,方道士這是睡覺了聽不見,如果聽見了定然會勃然大怒立刻翻臉不認人和你拳腳相見的!盡管方道士的壞脾氣現在收斂的許多。甚麽嶽淩,甚麽嶽師兄,如果他敢來到這裏來到方殷的麵前,方殷必定會拔劍衝過去和他拚命!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將他幹掉!盡管方道士從來也沒有見過他。


    不為龍頭,不為驢尾,不為文采武功,不為九九歸一。


    隻為嶽淩和方殷的心上人同樣來自三生峰,而嶽師兄正是方道士的——


    情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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