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啊知多少!”方道士低頭把玩著三尺青鋒,坐在石凳上曼聲低吟:“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呐不勝寒!”好詩!妙句!忽又拍案而起,輕輕揮動長劍翩然起舞:“上清十二劍,劍劍耀光寒!風流本是無根病,相思有索情難斷!歸來!歸來兮,看我美人卷珠簾——”


    語落處,長劍遙遙斜指,風流才子駢指指劍含情脈脈作比翼雙飛狀,唇邊掛著一抹動人微笑眉梢春意盎然。


    “有病!有病!惡心死人不償命!”


    院中八個青年道士人人暗自腹誹,卻也沒人搭理他,兩兩相對你來我住拆招練劍——


    八個,沒錯兒,加上方道士一共九個。


    幾度寒暑,昔日小小少年均已長大,猶如雛鷹欲展翅,刻苦磨礪之下羽翼漸豐。你看小弟袁世也長成了一個長身玉立的青年,隻是一張圓臉還是那麽圓;你看四弟趙本出落成了一個清瘦深沉的年輕人,還是那樣有事沒事老歎氣;尤其老三胡非凡,那是人高馬大胡子拉渣,乍一看上去就像三十多歲的人了!牛道友也長高了,顯得沒那麽胖了,還是那樣笑模笑樣一團和氣,看上去膚色白皙眉清目秀竟然也挺俊俏。


    話說五虎將之老大方殷方道士兩年來不務正業,終日沉迷於詩詞歌賦之中,尤樂豔詞情語脂粉詩,而五虎將也由此聲名大損不複昔日聲威,從而日趨勢頹漸至分崩離圻。據說方大才子是因為腦子受到了強烈的刺激,四兄弟良言相勸再三亦是無用,也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就連師父呂道長也管不了,誰說也是沒用,還是由他罷!


    心痛歸心痛,人人學業重,上清子弟,對了還有四個,是呂道長新收的徒弟。


    雖說混日子,飯也沒白吃,在這兩年當中方道士明白了許多事情,以前從未留意過的事情。比如宿老道沐老道呂老道名字當中都有一個“長”字,那是後起的道名道號,他們都是長字輩兒的;上一代長老排的是“公”字,而到了方道士這一代就落在了“存”字上麵。再比如呂道長的徒弟暗裏通通被人稱作“驢尾巴”,那是因為他的外號兒叫作“驢長臉”,而他的徒弟也是最不爭氣最沒出息,所以——


    是這樣的,上清八十弟子進山之日,比文采,看資質,由各峰教習自擇弟子,而排在最後的四人便是,便是呂道長的徒弟。過三年,上清弟子中秋大比,比拳腳比劍法,排在最後的八個人便是,便是此時院子裏的八個道士。呂道長人有三般奇,馬臉長長長得出奇,本事平平平的出奇,弟子差差差得出奇,這就是所謂驢尾巴的由來,呂道長徒弟眾多也是這個緣故。


    不是開玩笑,這是一種懲罰,也是一種激勵!當然驢尾巴也有鹹魚翻身的時候,那也是三年一屆的中秋大比,你想,誰個也不願意做一條灰頭土臉的驢尾巴,但比那更丟人的是,給驢尾巴掃翻在地爬不起來的時候兒!因此上清八十弟子刻苦用功人人爭先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就是這樣。


    當然方道士不在此列,方道士是驢尾之尾,方道士本來就是第八十一個——


    添頭兒。


    當然方道士自有方道士的說法,自然方道士也有方道士的驕傲,方道士現在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風流才子,根本不會去計較那些沒頭沒腦的閑言碎語。甚麽中秋大比,比拳腳比劍法,沒勁!上一次比武方殷道士根本沒有參加,就連看上一眼也沒有去!


    不關我的事——這是方道士的說法。


    你去了也是丟人——這是呂道長的說法。


    隨便他——這是沐掌教的說法。


    明白明白——這是宿老大的說法。


    其實大家都明白,方道士不去是因為去了排在八十一位,不去也是穩穩當當得個倒數第一,他不去是因為——


    他也明白。


    人貴自知,從這一點上來說方道士還是值得稱道的。再者說方大才子誌不在此,方大才子視虛名如浮雲甚至早已厭惡了打打殺殺,也忘記了曾經的雄心壯誌,更將這日複一日的刻苦修行與單調冗長的生活完完全全扔在腦後。方道士很散漫,可是方道士很快樂,迴想這兩年的歲月,那是一段多麽快樂多麽美好的日子!是啊,方殷有這山,方殷有這水,方殷有著自己多姿多彩的逍遙快活,有飛禽走獸為伴,有駿馬美人相陪,有吃有喝更有一眾猴兒前唿後擁——


    人生若此,夫複何求!


    一般情況下人活到這個份兒上,也就是神仙了。方老大是個知足的人,而知足的人是很容易得到快樂的,方老大此時早已脫離了紅塵的羈絆又遺忘了世間的喧囂,一心隻想終老此山,就這般快快樂樂地過下去!你想到時候兒再和她生下一堆蹦蹦跳跳的可愛小孩兒,那是多麽幸福多麽多麽令人憧憬的事情啊!


    無上天尊——


    白日夢剛做,掃興人便來,呂道長緩緩踱來,默默看著這個。方殷咳嗽一聲,點頭笑道:“師父安好,師父吉祥,祝師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呂道長一時無語,板著一張馬臉也不知道心裏是甚麽滋味兒。半晌,道:“方殷,三清真鑒修行如何?”


    “呃,第一境。”


    “第一重,第一境!玉清三境上清三境太清三境三清九境,竟然還是這第一境!”呂道長心說你可知師兄弟們都修到上清境了,還有臉在這兒說說道道?方道士看他一眼,心說我這是給你臉了,甚麽三清真鑒,這第一境是個甚我都早就記不得了!沒有第一境第三境第九境,方道士無境。


    “方殷,上清十二劍習之可成?”


    “成了!大成!”


    呂道長看他一眼,心說玉清十二劍給你改得麵目全非,上清十二劍又是給你拆了個七零八落,還說大成,當真是恬不知恥不可救藥了!方道士低頭不語,心道你懂個毛,這叫無招勝有招,又叫自成一派!沒有十二劍二十四劍三十六劍,方道士無劍。


    方道士威伍,方道士無敵!


    時光匆匆流走,卻將青絲變白頭。呂長廉鬢已斑斑,麵龐上皺紋橫生斜逸更顯老態。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一曲木蘭辭唱響千古,卻也正是呂道長此時心情的真實寫照。想當年,一個小小少年,看著他一天一天慢慢長大,忽然,仿佛一夜之間就高過了自己。本應相親相愛師徒和諧,來日看他一朝功成名就,揚我上清之名!可是,可是,是誰讓人操碎了心及至相互心生厭憎?是誰辜負了師父的一片良苦用心使得師徒形如陌路?也罷也罷不再管他,師父要操心的事情還有很多,師父的徒弟更是多了又多——


    就這樣罷。


    呂道長背過身去——


    方道士迴過頭來——


    一人望向另外八個徒弟,一人打個哈欠獨自迴房。


    就這樣罷,就這樣罷,這是師徒二人之間僅有的默契。沒奈何,操也操不起那份心,呂道長早就不管方道士了,呂道長甚至希望他就留在百草峰不要迴來了。迴來做甚麽?迴來添堵麽?幹脆你也來個另投名師,去做宿道長的徒弟好了!這個主意不錯,這個主意相當不錯,這個主意呂道長也不是沒有提過——


    可惜宿道長不幹,宿道長就連自己的事情也忙不過來,沒功夫兒也沒心思收徒弟的。當然方道士也不幹,宿老大是方老大的老大麽,平白無故認個師父做甚麽?方老大也不樂意迴到這裏,方老大迴來隻不過是宿老大說了,那是命令,不聽他的可不行,老大就是老大,方道士心裏頭還真個有點兒怕他!


    就這樣罷,就這樣罷,那就接著這樣吊兒郎當,混日子罷!


    青絲作白頭,憑添幾許愁,不再少年不是秋,何來許多煩憂?煩憂,煩憂,煩人之人方走,憂愁又上眉頭!哎哎哎,欲語還休,愁愁愁,愁白幾個頭!八人練劍,一人迴房,呂道長默然望著遠方,心潮起起落落久久不能平靜——


    驢長臉、驢尾巴、驢尾之尾!


    不是笑料,就是笑柄,此處糗人糗事一籮筐,上清傳遍滿山皆知,呂道長又怎會不曉得?這是羞辱,也是恥辱,更是呂道長夙夜憂慮歎息的所在!誰個也有自己臉麵的自己的尊嚴,任誰也不願意被人嘲笑甚至說是恥笑,可是世上的人和世間的事啊,真個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無奈的現實還是令人沮喪地擺在你的眼前——


    從始至終!


    就說前年中秋大比,最後呂道長的幾個徒弟仍然排在末尾,因為幾人一敗再敗慘而又慘差一點點就全軍覆沒,要不是還有牛大誌。牛道友總算是險勝一人贏下一場,勉強為呂道長保留住了一點點顏麵。可是那又怎麽樣呢,被牛大誌擊敗的那個小道自是排名倒數,如今順理成章變作驢尾巴當中的一員。


    一條驢尾巴無論怎樣發展壯大,不過還是一條讓人笑話的驢尾巴!還有那條驢尾之尾,竟然臨陣脫逃就連上去比試一下都不敢,不提他,不提他!一提起他來呂道長就忍不住要生氣!呂道長長歎一聲,又移過目光去看正在練劍的八個徒弟。師父窩囊人,徒弟沒出息,呂道長始終這般認為並因而每每煩擾焦灼著,卻也是無可奈何隻得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不著急,不著急,不著急。


    即便這樣,盡管如此,呂道長也沒有想過放棄,從始至終,呂道長的心一直沒有死!那一絲希望的光依然不屈不撓地盤桓在呂長廉的心間,閃耀著躍動著頑強地不願認命不肯熄滅,那是一種堅持不懈的力量,那也是呂道長教導他們的理由,哪怕所有人都認為他們落後他們資質平庸他們是扶不起來的驢尾巴,呂道長也不會放棄!


    絕不會!


    天道酬勤,自強不息!隻要有夢想,隻要肯努力,那麽終有一天蹣跚學步的醜小鴨會變成引吭高歌的白天鵝,同樣飛上藍天找到屬於自己的那份榮光!是這樣,一定是這樣!這是呂長廉不變的信念更是他堅持下去的唯一理由,呂道長畢生的心願就是想用事實證明給大家看然後大聲告訴所有人,師父本事再平庸,徒弟資質再尋常,但一分汗水一分收獲,勤能補拙才是真理!若說一個平凡的師父去教一個平凡的徒弟就一定一定教不出一個不凡的人來,那也是——


    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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