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無禪剛給放出來,白癡無能又進去了。


    不是誰個都像無禪和尚那樣老實而知足,做任何事情都熱忱地投入,對於麵壁這樣枯燥乏味的事情也是甘之如飴。老和尚和小和尚將將行到禪舍,兩個大和尚架著一個小和尚正好兒出門兒,那小和尚大哭大叫腿腳亂蹬,直哭得聲嘶力竭臉上滿是眼淚鼻涕,拚命掙紮的樣子就像一頭將要被抬上案板下刀子的小胖豬。


    那樣不樂意。


    “小師弟!小師弟!”無禪大叫著飛撲過去,一下子抱住了無能:“無能不哭!無能不哭!”無能看見無禪,登時哭得更傷心了,嗚嗚哇哇渾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死了!死了!無能要死了嗚哇!”“無能不怕,有無禪在,誰也不能欺負你!”無禪柔聲安慰著,忽然一拍腦袋:“哈哈小師弟,你又去夥房偷東西吃了!”無能黯然點頭,含淚低聲懇求:“無禪師兄,你一定要救救我,否則無能就死定了!”


    無禪長出一口氣,哈哈大笑:“不怕不怕,不過麵壁,這又不是頭一迴,哈哈!”無能見狀心中大慟,立刻兩眼一閉頭一歪,就死了!無能壯烈犧牲了,軟綿綿掛在兩個大和尚手臂耷拉著腦袋眼看著誰也救不活了。無禪卻有辦法,無禪附耳說一句話,無能瞬間複活,笑逐顏開:“說好了,不許騙人!”


    “是!”無禪重重點頭,神情堅定!


    “放開!放開我,我自己去!”無能大叫道。


    然後昂首挺胸便如一個開赴戰場的大將軍般邁著大步,去麵壁了。


    見怪不怪,兩個大和尚躬身施禮:“師叔祖。”


    “嗯。”


    天色陰霾,山風愈泠。


    大和尚走了,老和尚走了,小和尚來了。


    “嘿嘿!”“哈哈!”“砰砰!”“叭叭!”


    ——羅漢十八!


    屋舍前,空地上,大樹下,一幹小和尚正在認認真真地練武,四下塵土飛揚很是熱鬧:“無禪!無禪!無禪!無禪!”無禪麵壁迴來了,大家卻不敢叫出聲兒,隻悶頭練武。四角立著四個大和尚,個個神情兇猛一臉橫肉,正是正是戒律堂的四大金剛!靈嗔!靈怒!靈忿!靈恚!四大金剛隱隱形成一個包圍圈,將一眾小和尚鎮住——


    不得分心!不許說話!


    何況前麵還有一個老和尚。這個老和尚叫做空悲,乃是羅漢堂首座,更是南山禪宗高手中的高手,武功僅次於定海老和尚。空悲身形瘦長,白眉瘦長,麵孔瘦長,看上去如同一個瘦長的大衣架,搭了一件瘦長的大衣裳。此人神情愁苦,似乎時時刻刻都有天大的煩惱,臉上陰雲終年不散,從來沒有人見他笑過。


    “嘿嘿!”“哈哈!”“砰砰!”“叭叭!”


    沒有人敢和無禪打招唿,大家都在拚著命一樣地練武!


    他,是所有小和尚的惡夢。


    驀地!


    空悲雙目睜開,白眉起處一道冷電驟起:“打!“


    靈嗔和尚飛過去就是一拳,將無滌打倒在地:“妖孽!妖孽啊!“


    無滌小和尚吡牙咧嘴爬將起來接著打拳,心裏咒罵著卻也不敢開口說話——


    羅漢騎象,無滌這是騎歪了。


    空悲愁苦地點點頭,又將眼睛慢慢閉上。


    驀地——


    “打!”


    靈怒飛起一拳,無聲滾倒在地!


    羅漢坐鹿,無聲將鹿坐死了。


    “打!”


    靈忿飛過一腿,無息爬了起來。


    羅漢挖耳,無息你往哪邊挖?


    “打!”


    靈恚一腳踹過,無語癱坐在地。


    羅漢沉思,無語你想什麽了。


    “打打打打打打打!”“嘿嘿!”“哈哈!”“砰砰!”“叭叭!”不時有人滾倒在地,又爬起來,又有人滾倒,又爬起,場麵驚竦駭人,人人心下惴惴不敢懈怠絲毫,生怕下一個倒黴的就是自家!羅漢十八!空悲老和尚非但是神目如電,就連閉上眼睛也能發覺拳式謬誤之處,哪怕人再多,哪怕一絲一毫的錯誤。老和尚聽風辨位的本事實在是令人歎為觀止,但於小和尚們而言師祖這手兒絕活兒那絕對是,惡夢!實在是讓人頭疼!簡直簡直恨死了他!所以小和尚們私下給他起了個神氣外號兒——


    第三隻眼!


    第三隻眼又看到了下一個倒黴鬼:“打!”


    小和尚們人人自危,人人心情就像這陰晦的天,無可奈何地看著愁容滿麵的第三隻眼,一時想死的心都有了!


    除卻無禪。


    無禪自顧自立在那裏看了半晌,又熟門熟路地迴房取了兩隻大木桶和一根鐵扁擔,輕手輕腳地離開,自行去山澗挑水。這些都和無禪無關,無禪有事情要做無禪有活兒幹,早在五六年前無禪便不用和大家一起練拳了,因為這是空悲師叔祖說的,因為所謂的第三隻眼從來都沒有看到過無禪——


    生活啊,就像是一杯白開水。


    喝著淡而無味,再喝也是味道寡淡,然而細細品味一下,還真的是,有點兒——


    甜!很甜!無禪咕咚咕咚牛飲一通,一抹嘴巴哈哈大笑!


    這是山泉水,生在山澗的泉水。澗水跳躍奔流嘩嘩有聲,上不見其首,下不見其尾,在這山間有如一條通透光亮的絲帶,蜿蜒遠去將這巍峨大山分作兩半。不知何處來,不知何處去,無禪就在這裏喝下山泉水,喝得肚裏汩汩有聲,喝得無禪笑逐顏開!上麵也是山泉水,下麵也是山泉水,無禪到這裏來取水,隻是因為這裏的路——


    近。


    便是如此,不必追本溯源,管它流向何處,水是一樣的,去哪裏挑也是一樣的水。無禪每一次都從這裏挑水,無禪一直不知道也從來沒有想過這水從是哪裏來又將流往哪裏去:“哈哈!哈哈!”清清亮亮的澗水將無禪的肚子灌飽了,無禪隻覺得肚裏冰涼通透舒適得緊,不由咧著大嘴樂了。


    搖一搖,晃一晃,肚裏嘩啦啦響個不休,正如澗水流動聲:“哈哈!哈哈!水都流到無禪肚裏去了!”小和尚愈發高興,一時用力將身子扭來扭去,嘩嘩嘩,嘩嘩嘩,水流一樣歡暢地流動,水花兒一樣歡快地起舞,波光閃耀的水麵映出一個笑哈哈的小和尚,無禪的快樂就像這澗水一樣無休無止永不幹涸。


    一個大桶裝滿,裝滿一個大桶。


    兩個大水桶甚是沉重,裝滿了水掛在兩頭兒,將鐵扁擔的腰都累彎了!不重,不重,一點兒也不重,無禪挑起來很是輕鬆,無禪挑著水桶立在澗水邊身子一動不動,眼珠兒也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地看著——


    一隻蟬!


    那是一隻黑色的蟬,剛剛從樹上掉下,正自張開雙翅想要飛起來。


    飛!飛!飛!卻又飛不起,黑蟬收攏翅膀,又沿著樹根向樹上爬去,緩緩地靜靜地向上爬著,無禪仿佛聽到那一聲沉重而疲憊的歎息。是的,它老了,老得再也飛不動,老得再也唱不動,老得甚至抓不牢樹枝,隻得一次次跌落塵埃,忽然!那蟬啪嗒一聲又掉了下來,灰頭土臉摔在塵土中,細細的腿無力地劃了兩下。


    不動了。


    它死了!


    無禪目瞪口呆。


    是的,它死了,無禪知道。剛剛還活著,很快就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兩隻黑黑亮亮的大眼睛也黯淡下來了。生與死之間的轉變就是那般快,快到令人瞠目結舌快到迅雷不及掩耳!快到無禪和尚張著嘴巴愣在那裏,驀然想起師父的話——


    做為一隻蟬,其實不容易。蟬於黑暗的地下生活很久,經過一次又一次的蛻皮,才能夠破蛹而出於天地間縱聲歌唱。還讓人以為聒噪,由此生出厭憎。做為一隻蟬,真的不容易,唱歌的都是雄蟬,若不努力唱得響亮一些,怕是對象也搞不到的。而且蛻殼而出的蟬多半也沒幾天好活,再不抓緊時間賣力地歌唱,那就真的搞不到對象了!


    大家都知道,搞不到對象是一件很悲慘的事情。所以就讓它唱罷。不管好聽還是難聽。不要罵,就當做善事好了。要相互理解,還有支持,這又說到哪裏去了?曹植說過,實淡泊而寡欲兮,獨始樂而長吟;聲激激而彌厲兮,似貞士之介心。這是說蟬,你瞧說得多麽好,這是一隻清高又可愛的蟲啊!


    可惜,它死了。


    師父說過,有生便有死,你是這樣,我是這樣,他也是這樣。


    無禪也是這樣!無禪有一天也會死,便如這蟬一樣!


    無禪恍然大悟。


    無禪並不悲傷,無禪也不會害怕,因為師父還說過——


    死,是另一種生,無禪會死也不會死,無禪來世也許就是一隻蟬。


    無禪深以為然。


    也許,這隻蟬來世也是無禪。那麽,究竟什麽叫做來世呢?師父說,來世就是今生。那麽,這隻蟬今生就是無禪。無禪是一隻蟬,所以無禪掉在地上死了!可無禪明明現下活得好好兒的!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啊!無禪和尚哈哈一笑,挑著一根扁擔高高興興地走了。想不通,便不想,這就是無禪和尚。


    桶呢?桶被扁擔挑走了。


    水呢?水不是在桶裏麽?


    無禪挑的隻是扁擔,所以挑起來很是,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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