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時節天氣多變,昨日還豔陽高照,今天又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天色陰霾,並無半分放睛的跡象,寒意料峭,風兒將條條雨絲吹得七扭八歪,渾似醉漢跳起惱人的舞蹈。春雨貴如油,在連續幹旱食不果腹的年頭,這是令人歡欣鼓舞的雨水;春雨使人愁,對於吟風弄月的才子佳人來說,這是傷懷詠歎的季節。


    方道士十分傷感。


    方道士正在罰站。忍受著雙手和屁股上的雙重痛楚,是三重,還有一顆傷痕累累的心。沒的說,又挨打了。挨打是早晚的事,呂道長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就在方道士昨晚用罷齋飯迴來,所有人期待已久的一頓好打終於挨上了。方老大盡管早有準備,但在眾目睽睽之下還是抻著脖子問了一句:為什麽?


    為什麽?這不是明知故問麽?這幾天你都去哪兒了?方道士無話可說,隻得咬著牙收下了一頓胖揍!沒辦法,這人就是這般,這是一件最正常不過的事情。不出方道士所料,他就是沒安好心,故意裝作看不見,就是為了讓方道士不斷地犯錯,以便打得更狠一些!打罷,打罷,打完就踏實了,省得老是心裏嘀咕——


    你說這不是欠揍麽,哎!都是給他逼的,這人當真是罪該萬死!


    那是昨天的事,今天更是倒黴。


    昨晚上方道士屁股疼得那叫一個燒心,不成想一大早兒還睡得迷迷糊糊的,又給呂道長揪著耳朵提溜到講堂裏來了:“幹啥?幹啥?幹啥幹啥幹啥?”“幹啥?不幹啥,今日習文,寫字兒!”“寫就寫,誰怕誰!”方道士寫,呂道長看。話說本來方老大已經會寫三十來個字兒了,不想連續吃喝玩樂七八天,一沒留神忘了二十多個。呂道長當場勃然大怒,板著臉打完戒尺不說,又罰立一個時辰!


    對了,其間還送給方道士兩個字:廢物。


    這也,太過分了!有這樣說話的麽?這還是一句人話麽?方道士都已經會寫字了,多多少少也是一個,文化人了!這是一種精神上的汙辱,是一種惡意的人身攻擊,天才少年就是再堅強也承受不住這兩個字對於幼小心靈造成的嚴重傷害,當揚就給氣哭了!沒法兒過了,沒法兒活了,早知道還不如藏到山裏不迴來,哪怕當一個猴子一個野人,也比在這兒快活自在!


    活著啊,咋就這麽難!這是一個無數人問過無數次的問題,這也是一個從來都沒有答案的問題,方道士一氣之下終於開始思考人生,試圖破解這個千古以來的謎題。屋裏書聲清朗朗,窗外小雨淅瀝瀝,而少年的思緒隨著風聲雨聲讀書聲漸漸淡去,那一顆活蹦亂跳的心兒,早已又飛到窗外飛上天空,飛到雲山霧裏——


    方老大在山中。


    方道士在趕路。


    話說方道士那天又發現了一個,風水寶地。說來還是那條小溪,它不是一條尋常的小溪,它是一條神秘的小溪!那麽多的水,流也流不完,它的源頭在哪裏?這麽多的水,流也流不幹,它的盡頭在哪裏?這些都要弄明白,因為方老大是個對新鮮事物充滿好奇心的人,是個非常具有探索精神和求知*的人。起碼開始的時候是這樣的。


    先從頭兒上找起。


    話說那天方道士溯流而上,順藤摸瓜,克服了無數艱難險阻,終於找到了溪水的源頭,進而發現了那個寶地。地方很好找,順著溪水走就是了,隻是既要爬山攀石,又要越過叢叢荊棘,卻也很是費了一番功夫。那是一個小小水潭,僅有一張葦席般大,生在一座矮峰頂上,就像笑臉上的酒窩兒。潭水半人深淺清澈見底,中央正自咕嘟咕嘟冒著一個個水泡兒,顏色雪白。時而“撲撲撲”數聲響過幾道水柱高高噴起,便有無數珍珠一般的水珠兒四處濺射,落在水麵,落進草叢——


    自是藏在水底的泉眼,一驚一乍地搞惡作劇。


    泉水清清,映出藍藍的天,白白的雲,和潭邊五顏六色的草木花果,令人賞心悅目。當然,此時還有一個衣衫破舊的邋遢小道,張著大嘴呆呆地看著自己水裏的影子,卻是煞了大好風景。這就是方道士發現的寶地,這就是長長溪流最初的源頭,一個無名泉。為何泉眼長在高山上?這水是怎麽流上來的?方道士想明白,方道士想不明白。


    天知道,許是暗河,許是地氣,都是大自然的神奇。


    方老大看著水裏那個人,感覺有一點兒不滿意。大英雄怎麽能這個樣子?這不是個小叫花麽?自個兒早就不當叫花子了,如今有金有銀能文能武,應該注意一下穿著打扮了!你看,多麽英俊的長相?多麽威伍的身軀?生生讓這一身兒破衣裳糟蹋了!說來都怨這個窮地兒,做出來的衣服這麽不結實。


    上清不窮,冬有冬衣,夏有夏衣,隻是任他這般穿法兒,再結實的衣服也得變成麻袋片兒,用不了幾天。好了,不說廢話,先辦天下第一要緊事:你看!那邊生著一簇簇的果木,上邊掛著一團團的野果,有大有小有圓有扁,有青有紅有黃有紫,一個個飽滿又鮮豔,令人不由地垂涎欲滴!果然是個寶地!


    這個寶地的寶字,非指泉眼水潭,而是這一大片長勢喜人的山果。是的,方老大這是嫌齋堂裏的飯定時定點兒,吃著不爽利,準備自力更生自給自足了而這,正是方道士山人計劃的一部分,先從素食抓起,等到具備了條件再食肉!山人計劃?不是野人計劃麽?山人,就是山人,野人多難聽!山人!


    吃,吃罷,吃個痛快!


    總是酸酸甜甜,也有青青澀澀,熟透的似酒,半熟的清口,各有各的滋味,任你采摘品嚐——


    嗯,這個是桑葚子,黑的比較甜;嗯,這個是野草莓,青的比較酸;咦?這個是甚麽?吃起來脆脆的水兒挺多;呸!這是什麽玩意兒?苦了吧唧還發粘!方道士如同一隻勤快的巨型蜜蜂,在果叢中飛到東,飛到西,點一點,停一停,興高采烈地忙活著。隻是蜜蜂的采的是花,他卻隻找果子下手,蜜蜂采了花粉可以釀蜜,果子吃進了肚裏又能釀什麽?哈,隻能是釀——


    這個不能說,說出來方老大沒了胃口,一不高興甚麽也不給你釀了。


    放心吃,沒有毒,這些都是方道士親自身驗證過的,保證吃了死不了。能吃不能吃,總要有人試一試,不試試怎麽知道能不能吃?萬一有毒的話,那可就。當然沒有萬一,這不是好好兒的麽?古有炎帝神農嚐百草,今有道士神勇試野果,二者雖然意義不同,但其不怕犧牲的可貴品質,同樣使人心生敬意。


    當然,上迴沒敢多吃,方道士是一個聰明人,懂得試與做的區別。這下好了,既然吃了沒事,當然要吃個痛快!方老大放開肚皮,大吃特吃,吃了個兩手紅通通,嘴角粘乎乎,滿頭滿臉都是果汁!沒關係,沒關係,髒了就洗,洗了再吃,反正這兒有用不完的水,有山有水有吃有喝,這裏當真是一個——


    寶地!


    “咕呱呱!咯咯嗒!”


    方老大正自坐在潭邊洗臉,忽然一陣古怪的聲響兒傳來,呱呱似老鴉,咕咕似山雞!愕然抬頭,原來是一隻八哥鳥,遍體烏黑,黃嘴黃爪,正在跳躍在樹叢裏啄食野果,時不時叫上兩聲兒,一幅誌得意滿的模樣。這玩意兒方老大認識,城裏的閑人,沒事兒就拎個鳥籠子出來,裏頭裝的多半就有這八哥鳥。這玩意兒訓好了能說人話,一隻鳥兒說人話,瞅著倒是挺稀奇。


    當然了,光說人話不辦人事兒也不成,這地盤兒現在是方老大的,這野果也是方老大的私人財產!也不打個招唿兒上來就吃,方老大當然不幹了,立刻大聲怒斥:“傻鳥兒,滾蛋!八哥鳥看他一眼,呱呱叫了兩聲兒,似在迴應,然後繼續吃果,神情囂張傲慢!這地盤兒正是八哥鳥的後花園,一個小小外來戶兒,又在這兒瞎叫喚個甚!


    方道士大怒,當下二話不說,撿起一塊兒石頭嗖地扔了過去!


    “咕呱呱!嗚哇啊!”八哥忽地一躍而起,拍翅大叫,似在忿忿抗議!


    還敢不服?豈有此理!再給你來一招兒天女散花,殺!


    一把石子劃過天際,鳥兒驚得飛起,撲楞楞盤旋著大聲尖叫,一時卻也不敢再下來了。


    “不知死活!”方道士泠哼一聲,蹲在水邊接著洗臉。


    洗著洗著,猛地後頸微微一涼,尚未驚奇手已不覺摸了過去——


    既黃且稀,臭不拉嘰,這,這是,鳥屎!方老大傻掉。


    “嗚哇哇!咕嘎嘎!”頭頂傳來聲聲怪叫,八哥鳥忽上忽下飛個不停,如同跳著歡快的舞蹈——


    不錯,正是鳥屎!這是上天降下的懲罰,這是對於侵略者有力的還擊!


    奇恥大辱!平生從未受過的惡氣!人欺負人,怎麽鳥兒也來作亂?反了反了,都反了!方道士幹嘔一聲,已是憤怒欲狂!更不多言,連連抓起石子向天上猛擲!大叫聲中八哥東躲西躲上下翻飛,卻也不逃,隻在入侵者頭頂上轉悠,一幅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樣子。方老大屢擊不中,一時又氣又急,卻也無可奈何。當然這一口惡氣發泄不出來,方道士是絕不會善罷幹休的,當下一手叉腰一手指天,揚著臉破口大罵!八哥鳥毫不示弱,飛在半空大唿小叫,語聲激動又憤慨!


    人言對鳥語,一人一鳥一上一下隔空對罵,唿唿喝喝嘰嘰嘎嘎鬥了個不亦樂乎。本是常年的幽靜地界,迎來了鮮有的喧囂,潭中的泉水似乎受到熱烈氣氛的感染,驀然翻湧起來,時而噴出幾道高高水柱,濺射蒸騰,水氣和陽光化作眼中絢麗奪目光彩照人的世界。刹那的燦爛,終將破碎於虛空,但那離去時萬千的眷戀,已在心中刻下不滅的——


    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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