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柔的風兒拂過麵頰,帶著春天醉人的氣息。那是泥土與青草,花蕊與嫩葉的味道,散發著令人悸動的芳香,聞之神清氣爽,胸中為之舒暢。草間葉上凝結著滴滴晨露,一經陽光映射,愈發晶瑩剔透。露珠如點點淚水,泫然欲墜,傾訴著生命的短暫,露珠如顆顆心房,迎接朝陽,揮灑著生命的燦爛。露珠將深情奉獻給清晨,複將生命還歸於大地,終其短暫的一生,幻化出五彩斑斕的大千世界,映射過世間百態的悲悲喜喜。


    人生一如朝露,在這無窮無盡的虛空裏,遽爾化雲化雨化為塵時,心中可有無悔之意?


    悲哉!壯哉!不以為苦,甘之如飴,每一滴露,每一個人,都是——


    奇跡。


    方道士皺著眉頭,走在山間小路上。


    風景過眼如若未見,今天心裏有些煩亂,連續幾天莫名其妙,一大早上又見鬼了!


    那鬼不是旁人,正是方老大恨之入骨,深惡痛絕,恨不得生啖其肉活剝其皮的呂妖道!呂妖道已經不可救藥了,天天藏在屋裏裝病裝死,出來進去等閑也見不著他一麵。一連好幾天,天天都這樣,讓方道士疑神疑鬼,惶惶不可終日!這事兒有點兒邪乎,按說自個兒跑出來玩,他就算不打不罵,也該問問罷?可他偏偏不管,半點兒也不管,就連今天早上出門冷不丁碰上了,他也瞎了一般,瞪著倆大眼就過去了!


    怪了!怪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妖道!


    方道士已經被呂道長連日以來反常表現弄懵了,一天到晚心裏嘀咕,生怕他有甚麽陰險毒辣的後招兒,出來玩兒也玩兒不痛快了。當然,煩心的事不止一件,還有,數日來思之不得屢尋不見,卻是愈加求之若渴的——工具。既然想要當個獵人,那必須要有合適的工具,打獵用弓箭,捕魚用網叉,這兩手空空又能抓住個甚?就連火石也沒處去找,即便抓到了鳥兔魚蛙,難道要生著吃麽?


    那不成了,野人了麽?


    方道士並不想當個野人,因此急欲找到能用的工具,但一時求之不得,無怪乎心裏煩惱了。人的能力,因工具而進步,人的能力,又因工具而退化。你看衍化至今,力不如牛馬,齒不如猛獸,上天難比鳥雀,下水遊不過魚兒,然而人為萬物之靈長,工具的重要性可想而知。沒了工具,就是鷹失其爪虎去其齒,想要威風神氣,那可太不容易!沒有工具沒有火種,隻能過著原始人的生活,如這山裏的野猴子一般,哎!


    原始人長長歎了一口氣,憂心忡忡向大山深處走去。


    方道士不敢走遠,怕迷路,又怕遇上獅子老虎,這幾天隻在附近轉悠。當然這裏沒有獅子,老虎他也沒見過,但危險的不隻是獅虎,哪怕身邊一隻小小的毒蟲,或腳下一個不起眼的泥潭,也會要了你的命!這不是方道士杞人憂天,也不是大英雄膽小如鼠,人對於陌生而一無所知的地方,多少都會有一種其名的恐懼。


    而最大的恐懼就是,看不見,想不到,不知它潛於何處,也不知它何時而來的——


    無知。


    先從近處玩兒,摸摸清楚狀況,再來步步深入,最後占山為王。這,就是方老大根據自身情況以及周邊環境製訂出來的可行性計劃,具有嚴密的邏輯性和極強的可操作性。天才就是天才,不會死於無知,不會毀於衝動。說來這幾天方道士沒白閑逛,確也發現了不少好玩兒的事物,譬如那條小溪。


    小溪就在眼前。


    小溪彎彎,溪水潺潺,望來清清亮亮,摸來清清涼涼;小溪長長,溪水緩緩,看來幹幹淨淨,喝來甘甘甜甜。其上入山石,不見來之源頭,其下沒草間,不知所去何方。長長溪流不見首尾,恰如一條白亮亮的綢帶,將那青山環繞其間。方道士歡唿一聲,脫掉鞋襪卷起褲管,跳入溪中戲水為樂。白花花的水珠四處濺射,上天入地,打濕了衣衫,揚起了笑臉。春日水猶寒,冰涼浸入心,不怕不怕,方道士滿心歡喜,又將那一腔煩惱心事,通通寄在山水之間。


    水為生命之源,人之親水,乃是天性。老子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人人都離不開水,人人都喜歡水,水將汙濁歸於己身,複將潔淨還於他人,以你清淨之身,滌我心之蒙塵,這是何等高貴的品德!做人當如水,利而不爭,這是水的道,也是人的道。


    方道士也很喜歡水。非但喜歡,更對其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方道士的觀念很樸實,水,是用來喝的,沒水,那會渴死人的。水有千萬種,雨雪冰霜,江河海洋,天上地下都是水。方老大要喝水,小兄弟們都要喝水,喝什麽水?當年喝什麽水?河水溝水,雨水雪水!好水那都是要討的,輕易也喝不上!髒麽?不髒,喝了渴不死。容易麽?不容易,不喝得渴死!水利萬物,奈何人爭之!渴時一杯清涼水,勝過醉時酒萬斛。同樣的是水,不同的是命,說是人當如水利而不爭,又有幾人如水利而不爭?同樣的是水,不同的是心,盛的是冷暖炎涼,倒出來人心世情。


    此地與世無爭,方老大獨享這偌大一片青山綠水,正是快活似神仙。這裏是山與山之間的連接之處,地勢平緩,溪流浸潤之下,草木格外茂盛。四處幾叢不知名的野花迎春早開,雖白而色淡,卻也清新可喜。水中是五顏六色大小不一的圓圓卵石,密密麻麻鋪在溪底,踩上去既軟且滑,那是生在石上的綠苔,還有石底細細的泥沙。


    間或有幾隻小魚箭一般躥過,欲要尋它卻又無影無蹤。方道士左撲右抓,卻是一條也沒有捉到,隻落得一身涼颼颼的溪水。抓到不小魚,還有小蝦,它們就在溪邊石間,雖然身體透明偽裝得好,但也逃不過一雙火眼金睛!不多時幾隻小青蝦落入魔爪,空自揮舞著兩隻小螯猛夾,也是鬧了個手心兒癢癢,添了少年幾分玩興而已。


    啊喲!那兒還有一隻,小螃蟹!


    這是方道士昨天發現的新地界兒,因之有山有水有花有草,蝦兵蟹將眾多,被其命名為:寶地。寶地好是好,但他終究是個外來戶兒,看上這塊兒寶地的也不隻他一個,想要闖進來據為己有還得問問原住民,樂不樂意了!方道士正自與蝦兵蟹將你追我趕玩兒得不亦樂乎,忽見不遠處緩緩踱來一物,轉眼悄悄立於溪畔,靜靜望了過來。那物體形長大,毛色黑黃,一雙碧油油的眼睛,閃動著陰森森的光芒……


    “老虎!”方道士失聲驚叫,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這家夥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那年獵戶二老王遇上一迴,險些把命丟了!後來每次說起來,那臉色可是,怕怕!轉念隻在刹那,還說甚麽廢話,跑罷!快跑!方道士寒毛倒豎,大叫一聲飛快向下遊跑去,鞋子也顧不上穿了!卻不料心驚肉跳跑出幾十步,猛一迴頭——


    空空如也。


    卻見那老虎仍是立於溪畔,正自低頭喝水,神情懶散悠閑:“咦?它怎不追?莫非是吃飽了?還是嫌自個兒人瘦肉少?”方道士又驚又疑,停下腳步仔細打量:“不對,不對,不對頭!那不是老虎!”方道士慢慢看出門道兒來了,那是一個假老虎,那是一個——


    大貓。


    你看它尾巴短短,頭上也沒有王字兒,個頭兒還沒有狗大,哪有半分百獸之王的威風?是了是了,這是一隻大貓,裝成老虎出來騙人了!方老大是沒有見過老虎,但老虎的模樣就在獵人的嘴邊兒在圖畫之中在他的腦袋裏頭裝著,這個老虎是越瞧越不像,這個老虎的確是個假的,這個老虎是老虎的親戚,貓。


    這是一隻山貓。


    這貓不一樣,是個大塊頭兒,方道士暗自奇怪,貓著腰慢慢湊了過去。那山貓一動不動,低著頭嗒嗒舔水,全不理會。當然人家便是隻貓,也沒有裝老虎的意思,方道士這是大驚小怪,隻能怨自個兒沒見識了。至於闖到自家地盤兒上的這個奇怪動物,山貓認為不過是一隻穿了衣服的猴子,對自己構不成任何威脅,因此不予理睬。


    可是,方道士就不這麽想。它裝老虎了,裝了就是裝了,不承認也把自個兒嚇到了,而且還嚇的不輕!因此,受到驚嚇的人生氣了,認為有必要給他一點教訓,讓它知道貓就是貓,老虎是不能隨便裝的!方道士大吼一聲,抓起一把石子兒猛丟過去!這招兒有個名號,叫作天女散花,一打就是一大片,出手必中!


    撲通撲通撲通,幾石子落在水裏,幾石子散在溪邊。那山貓身子猛一哆嗦,霎時皮毛乍起吡牙怒目,肩背聳起作兇惡狀:“哼!都給人識破了,還敢在這兒裝狠?去死罷你!”方老大毫不畏懼,連連大聲唿喝著猛丟石子。山貓口中嗚嗚低吼,作勢欲撲,卻又猶猶豫豫,半天也沒撲上去。方道士大占上風,揚手連連猛丟!


    山貓忽然轉身,脫弦利箭般躥了出去,三下兩下沒了蹤影。


    哈哈!贏了!方道士哈哈大笑,一時得意非凡!他卻不知這大貓並非野貓家貓可比,一旦真個撲將上來,三口兩口咬死他也沒甚麽稀奇!這山貓又名猞猁,行動如電,牙尖爪利,鼠鳥拿得獾兔捕得,便山羊麅子也是它口中之物!假老虎又如何?惹急了一樣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為何它沒撲上去?天知道!


    也許穿了衣服的猴子,還是比較能唬人的罷。


    鬥完蝦兵蟹將,又打完假老虎,方老大有些累了,兩手抱頭躺在草地上休息。天是那麽藍,雲是那麽白,空氣很新鮮,四周很安靜。你瞧這多好?舒心又愜意,每天吃完了就睡睡完了就玩兒,玩兒夠了再吃吃完了又睡,這就是神仙過的日子啊,那叫一個美!幹嘛要讀書認字兒?幹嘛要學那武功?那是有病,吃飽了撐的,不如,不如——


    不如就在這山裏當個猴子,將野人計劃進行到底?


    誰說的?我可沒說!方道士馬上抹殺了這個荒唐的想法,然後搖著頭歎了口氣。那是不可能的,一個英雄的少年,一個天才的人物,是不能隻顧著吃喝玩樂的。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不說了,老提沒意思。也不能老這樣兒,還得迴去學點兒東西,等到,等到過幾天,玩兒夠了再說,再說。


    山裏千奇百怪的物事很多,方老大一時半會兒是玩不夠了。


    由不得他分心,當下又來一個。


    一個小東西鬼鬼祟祟湊了過來,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山外來客,眼神迷茫又警惕!


    方道士小吃一驚,連忙坐了起來——


    那物毛色灰白,頭尖耳圓,四肢短小,尾巴搖搖。


    甚麽?


    這小東西方老大認識,這,叫做野狗。


    這是一隻小野狗,來到這裏也是喝水的,水還沒喝忽然見到一隻從沒見過的怪獸,當下便顛兒顛兒跑了過來。


    這是?


    這似乎是一個猴子,可是它臉上沒有那麽多毛兒。這長得可真醜啊,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眼睛上麵竟然還長著兩條黑毛,咦?它身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是什麽?樹皮?還是樹葉?小野狗大為好奇,湊到前麵拿鼻子亂嗅一氣,吭哧吭哧忙個不停!方老大呆呆看著它,眼前仿佛出現了,那隻似狼又似犬的寶貝——


    灰毛兒。


    一眨眼已經出來好些天了,兄弟們可好?灰毛兒可好?


    說是一時想不起,實則一世不能忘,共甘苦共患難的朋友們,你們,可還好?


    小野狗正自忙活得歡,忽覺頭頂上落下一物!一驚抬頭,卻見那大家夥麵色和善,眼神溫柔,正伸出爪子摸著自家腦門兒。這,這動手動腳兒的,真是有些難為情!小野狗正待甩頭掙開,又覺頭頂上麻酥酥煞是舒服,好似,好似,爹娘又軟又厚的舌頭。小野狗高興了,一時尾巴猛搖,眯縫著兩眼十分陶醉的樣子。


    “叭”一聲輕響,方老大忍不住賞了它個腦蹦子,一如對待自家灰毛兒那般。卻不料,這小家夥個頭兒小是小,脾氣可不小!小野狗吃痛之下,登時勃然大怒,嗚嗚低吼著張嘴就是一口!方道士早有準備,將手一抬。小野狗跳了兩跳,眼見那兩隻爪子是咬不到了,又急忙去咬另外兩隻:“哈哈!哈哈!”


    方道士哈哈大笑,起身便跑!


    小野狗不肯罷休,隨後猛追!


    一人一犬一個跑一個追,一前一後團團亂轉。好玩好玩,打跑一個假老虎,又來一個傻子狗,哈哈哈哈!不知死活!敢咬天才大英雄,看我一飛衝天!方道士一躍而起,輕飄飄飛過溪流,姿式美妙地落在小溪對麵。小野狗衝到溪邊,一時又氣又急,隻欲也如他一般飛將過去,又怕力氣不足半道兒上掉進水裏——


    跳,或不跳,這是一個難題,小野狗很是著急。


    一時在溪畔左看右看,一時又伸出小爪試探,一時口中低嗚,模樣焦急又茫然……


    方道士怪笑連連,樂不可支!


    “嗷——”忽然一聲長嗥,淒厲而又急切!


    小野狗扭頭頭看看,又迴頭看了一眼,便就慌慌張張跑走了。這是大的招唿小的迴去,沒的玩兒了。方老大有些惋惜,心道你個傻狗,說走就走,我這兒還沒玩兒夠!玩?還玩兒?方道士隻顧玩樂,猶不知自家又在鬼門關前頭兜了一圈兒。這野狗,不是那野狗,他見的那是荒郊野地裏的流浪狗,這,可是深山老林裏的,豺狗!


    豺性兇殘又喜群居,一旦找準獵物,立時群起起攻之。別說方老大剛才遇上的假老虎,便是真老虎來了也要懼它三分!剛才那隻是什麽?傻狗?那是本地豺王的公子,也許就是未來的王者!彈腦蹦兒?幸好群豺那會兒沒看見,要不然天才大英雄這會兒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了!也罷也罷,好在沒出大事——


    無知者無畏,這就接著玩兒,玩兒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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