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裏頭隔三差五便有人賴賬滋事,眾夥計廚子幹這差事也不是頭一遭了,聽了掌櫃吩咐,當下人人捋起袖子,口中罵罵咧咧衝了上去!小方子見一幫人張牙舞爪兇神惡煞的模樣,不由心裏又驚又怕,慌亂間手往桌上刀柄摸去:“老薛!老薛!”薛萬裏坐著沒動,眼皮子也不抬,隻沉喝一聲:“且慢!”


    眾人身形一緩,胖掌櫃冷笑道:“怎麽?怕了?哼!不識抬舉!”薛萬裏歎道:“掌櫃的,銀子確是沒有,不知可否以物相抵?”胖掌櫃麵皮一鬆,如冰雪消融,眼睛又成一條細縫:“使得!使得!珠寶玉器最好,古玩地契也行,都可以抵賬!”薛萬裏搖頭道:“沒有。”胖掌櫃將臉一沉,兩隻眼睛瞪圓:“這也沒有,那也沒有,拿甚麽抵!尋老子開心麽!”薛萬裏撓了撓頭,伸手一指:“這把刀,成麽?”小方子大叫:“不成!這是我的,我的寶刀!”


    胖掌櫃皺了皺眉,拿起寶刀仔細打量——


    這刀做工倒也精致,鞘雕圖紋,吞口金黃,胖掌櫃微一頷首,刷地抽出一截,刀身白亮,根部鑲了錯銅銘文:江州府製械。霎時胖手一抖,鋼刀砰地落迴桌上!胖掌櫃臉色發白,掏了手帕擦擦額頭,唿唿喘道:“莫開玩笑,這是柄官刀,小人萬萬不敢收,要吃官司的!”邊說邊掃了二人兩眼,一時心生疑竇。薛萬裏眉頭緊蹙,似是大為煩惱:“不成麽?怎就不成?”說著一指小方子,歎道:“也罷,也罷,將這小孩兒抵了罷!”


    眾人聞言齊齊一怔,紛紛向小方子看去——


    小方子呆了呆,旋即勃然大怒:“呸!放屁!老子就值一頓飯錢麽?狗屁不通!看甚麽看!”見這小孩兒既髒且兇,眾人均是搖頭,暗道:“開玩笑了,明擺著虧本兒買賣,倒貼銀子也是沒人要的。”胖掌櫃臉色更白,雙手猛擺:“不成,不成!打死我也不收!”薛萬裏板起了臉,喝道:“這也不成,那也不成,尋老子開心麽!”胖掌櫃又急又氣,心道這廝胡攪動蠻纏反咬一口,何必再與他廢話!霎時心裏有了計較,鼻中重重一哼,吼道:“快拖出去!給我打!往死裏打!”


    眾人應聲,紛紛上前,喝罵著正要動手,薛萬裏忽然縱聲大笑!一時聲浪隆隆滾滾,梁上塵土簌簌而下。一笑之威,端的驚人!眾人一時耳鳴心跳,更為他氣勢所奪,大聲唿喝卻也不敢上前。長笑倏止,薛萬裏砰地一拍桌子,喝道:“這,總成了罷!”正是一張麻紙,皺皺巴巴不成樣子。胖掌櫃耳中猶自嗡然作響,此時心中駭異,也是不敢多說,苦笑一聲上前:“在爺息怒,有話好說!好說!”


    “這,這是!”不想麻紙在手,驚見桌麵凹下一塊!


    印作掌形,五指宛然,深入及寸。


    眾人一時也覺有異,一望之下齊齊抽口涼氣,相顧駭然!這酒桌是用北地老梨木刨製,質地十分堅硬,便是刀劈斧剁也煞費功夫,更何況木性剛脆,以猛力加之便當折裂,怎能如泥坯般陷下一印?小方子自是眉開眼笑,腦袋湊到桌上左瞧右瞧,嘖嘖大讚:“哇,好曆害!印木神功!”胖掌櫃臉色已然變青,心知今日之事難以善罷,怔片刻,長歎一聲低頭看去——


    字不多,隻幾行,右首畫了一個大漢頭像。


    “緝匪告示?這有何用?”胖掌櫃愕然不解其意,抬頭去望薛萬裏——


    薛萬裏渾若不見,一言不發,自顧去摸腮邊黑密虯須。


    眼見一夥兒人是吵吵嚷嚷,雙方劍拔弩張,一眾食客惟恐打將起來殃及自身,紛紛抓緊吃了幾口,結賬走人。這邊一眾店夥廚子是噤聲不言,小方子低頭專心研究印木神功,胖掌櫃滿腹問題卻不敢相詢,薛萬裏搖頭晃腦隻顧猛摸自家胡子。雙方僵持不下,樓裏一時靜了下來,場麵略顯尷尬。


    胖掌櫃耳鳴方止,臉色漸複,掏出手帕擦把額頭,怒意已是湧上心頭:“這人恁地可惡,賴賬便賴賬,偏生搞這許多花樣!仗著身手曆害,賴著不付銀子也罷了,給張破紙又算甚麽?擦屁股麽?是死是活總要有個交待,這也不說話,想是覺得自家大胡子生得威風,沒完沒了,咦?胡子?”正自瞧著惡漢暗自腹誹,猛然覺得那部胡須有些眼熟,似是哪裏見過!不由低頭,眼落紙上——


    可不是!又一臉絡腮大胡!兩胡相較,形神俱似,一般無二。


    “啊喲!”胖掌櫃跳腳驚叫,直似見鬼:“這!這是!”薛萬裏嘿嘿一樂,吐了吐舌頭。胖掌櫃拿起告示細看,不時抬頭瞅薛萬裏一眼,越看臉色越白,汗珠滾滾而下也顧不得擦。看了又看,看過半晌,驀地長歎一聲折起告示,走到薛萬裏身前雙手呈上:“薛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這頓飯就當是孝敬薛爺了!樓裏閑雜事多,小的這就不陪了,二位慢走。”


    果然飯轍!果然有用!小方子聞言又驚又喜,也顧不得研究絕學神功了:“我就說,這胖掌櫃是個好人,大大的好人!老薛老薛,這就走罷!”白吃白喝,好人請客,老薛卻似並不領情,端坐不動:“不成。”


    胖掌櫃正自咬碎銀牙,心疼之餘暗道:“今日倒了大黴,破財免災罷!”聞言不由一怔,隻當自已聽錯了:“不成?怎又不成?”薛萬裏點頭一笑:“告示,看清楚了?”胖掌櫃連連點頭,雙手奉上:“看清楚了!看清楚了!”薛萬裏搖頭一笑:“說了抵賬的,怎好拿迴來?找銀子罷,八十六兩二錢。”


    胖掌櫃眼前一黑,腦子一陣迷糊:“甚,甚麽!八十六兩?”


    “八十六兩,二錢!你這掌櫃是怎生當的,賬也算不清!且聽薛某算來:海捕公文一張,薛匪萬裏在此,拿到衙門報訊可領賞銀百兩,酒菜十三兩八錢,餘八十六兩二錢,可對?也罷也罷,與你初次相逢大是投緣,零頭抹掉,八十六兩便成,找來罷!”


    這賬算得有理有據,清清楚楚,眾人張口結舌,反駁不得。小方子麵露欽佩之色,讚道:“老薛,瞧不出你人生得粗,居然挺懂算術!”胖掌櫃滿頭大汗,臉上肥肉突突亂跳,唿哧唿哧連連大喘。但他一店之長,畢竟見多識廣,心知是遇上了匪類,此番是在劫難逃了!思忖著從懷裏掏出手帕,借擦額頭之際,猛使一個眼色——


    那夥計正是此前招待二人的那位,中間諸般變故最清楚不過,見掌櫃的眉目傳情,刹那便領悟其意,退兩步,轉身悄然下樓。胖掌櫃心神略定,強笑道:“二位爺先喝口茶水,稍待片刻,小人自當奉上銀兩。”說著四下留情,猛使一通眼色。夥計裏麵有機靈的,跑過去沏茶倒水,大爺小爺且伺候著。也有腦瓜子木的,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呆頭呆腦立在那裏。薛萬裏哈哈一笑,一般擠眉弄眼:“好極!妙極!”


    夥計出了酒樓是一路狂奔,盞茶功夫兒跑到清州衙門,扶著大門唿唿喘了幾口,大聲叫道:“來人!來人啊——殺人了!放火了啊——”


    何明達,何副班頭,也是吃了一頓霸王餐。自也喝了二兩小酒兒,腦子是暈忽忽美滋滋兒的,正準備美美睡上一覺。不成想,大頭還沒沾著枕頭,便聽門口又,是又!又有人大聲嚷嚷!這攪人午休乃是天下幾大煩人事之一,何副班頭登時怒氣衝天,挺身一躍而起,躥出門去便要賞那不識趣之人一記重腳!


    “何班頭!”


    何明達愕然收腿,掃過一眼:“你是何人?”夥計笑道:“官爺不認得小人,小的是城西得順樓的跑堂小二,何班頭常去樓裏光顧,因此小的認識官爺。”何明達麵色一緩:“你有何事?”夥計忙道:“樓裏來了一大一小兩個無賴,吃飯不給銀子,竟然還恐嚇小人,又勒索我家掌櫃,煩勞何班頭出手相……”


    “屁大點兒事,不管!”何明達不待他說完,一甩袖子轉過身:“你樓裏一大幫子人,都吃閑飯的?”夥計心急如焚,那邊勢成水火,這當兒隻怕已是血流成河了,自己是身負重任,怎能給他這般不鹹不淡打發了?那官爺是說走就走,眼看又要沒影兒了,夥計急中生智,大叫道:“何班頭,你欠樓裏的銀子,加起來有百多兩了罷!”


    何明達一頓,快步返迴,低聲道:“別在這兒瞎嚷嚷,還能少了你家飯錢!”夥計腰杆兒一挺:“何班頭,樓裏生了事,還請何班頭出麵!”何明達猶豫片刻,歎道:“我說,迴頭,可得叫你家掌櫃再給我打個八折。”夥計會心一笑:“小人理會得,何班頭快些過去罷,別誤了正事兒!”二人是一拍即合,何明達進了衙門取了佩刀,又四下轉了轉,不知從哪兒拎出兩個睡迷糊的衙役,出門會合了夥計——


    走著!四人威風八麵,耀武揚威向得順樓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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