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躊躇許久,生怕茶湯會放冷,終是下了決心將那杯茶遞給了哥哥。


    信王惋惜地收迴手,搖頭「嘖嘖」一聲,顧遠蕭被溫熱的茶杯一暖,總算露了笑臉,將憋了許久的惡氣給咽了下去。


    可就在他低頭瞬間,眉頭卻突然皺起,捏著瓷杯的手指微微一凝,並不往唇邊送。信王察覺有異,忙湊過去一看,然後驚唿一聲,「這茶水上居然有字!」


    顧雙華正低頭去拿另一杯,然後也盯著茶湯呆住,顧遠蕭和信王忙走過去看,隻見那杯茶水上竟也浮著幾個字。


    這套茶具一共有四隻骨杯,三人將剩下兩隻取出,用茶水一泡,隻見碧綠的茶湯連起來竟浮著兩句詩: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陵偕臧。


    顧雙華看的滿心疑惑,猜想是有人在杯底做了手腳,將字寫在一個特殊的角度,若是憑空去看難以發覺,盛滿水時卻能將字投影到水上,倒是用心雅致之舉。於是她喃喃道:「這莫非是孟釋大師特地設的機巧,恰好讓我們發現了。」


    信王卻笑道:「這自然不會是孟釋大師弄的,因為婉清,正是我姑母的閨名。」


    他的姑母,就是長樂公主,而這套茶具,原本就是長樂公主的故人所贈。


    顧雙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聽顧遠蕭道:「還有,這人特地將‘與子偕臧’,改成了與陵偕臧……」他頓了頓,卻沒有再說下去。


    顧雙華聽得好奇,忙追問道:「這個陵字就是贈公主茶具之人嗎?他究竟是何人呢?」


    顧遠蕭轉頭看她,表情略有些晦澀道:「前塵往事,日後我再慢慢和你說。」


    誰知信王卻大聲道:「這個‘陵’,自然就是蘇少陵,二十年前赫赫有名的白衣將軍。」


    顧雙華聽見「白衣將軍」這幾個字,不知為何心底生出些異樣,轉向信王問:「他是什麽人?」


    信王卻一笑,傾身過去幾乎貼著她的臉道:「你再給我倒杯茶我就告訴你。」


    「哦」顧雙華乖乖準備去倒茶,誰知顧遠蕭上前將她的肩一按,然後扣住信王的手腕,大步就往外走,邊走邊道:「我還有些要事要同王爺商量,有什麽話,往後再說。」


    信王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扯得一個踉蹌,顧遠蕭是練武之人,手腕十分有勁,信王一邊呲牙咧嘴地喊疼,卻不得不跟著他走到門外,可還是不甘心,頭伸進來衝她一擠眼道:「妹妹且記住,他是個奸臣,大大的奸臣!」


    這聲兒很快在屋內飄散,方才還熱鬧的書房,除了淡淡茶香,隻剩顧雙華怔怔留在原地,抿了抿唇不服氣地想:他們不說,有個人必定會說。


    第二日,就在公主府那間仿佛纖塵不染的耳房裏,長樂公主癡癡望著麵前茶杯上浮起的詩句,過了許久才吐出口氣,用尖刻的語氣道:「嗬,真是故作風雅,愚笨至極,明知本宮最討厭煮茶這種麻煩事,還故意將這字藏在杯底,什麽‘邂逅相遇、與子偕臧’,他為何……」


    為何不敢當麵告訴我。


    她唇角帶著嘲諷的笑,長長的羽睫被氤氳而上的水霧染濕,偏過頭,揉了揉被熏痛的雙目,然後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顧雙華坐下。


    公主斜斜托腮,整張臉罩在菱花窗投下的陰影裏,不再似以往那般濃烈乖張,反倒添了幾分淒婉與落寞。


    然後她取下發上簪,一下下挑著身旁香爐裏的香屑,聲音似從很遠處飄過來:「你想問什麽,盡管開口問吧。」


    顧雙華雖覺得太過逾矩,卻還是壓不住心中的疑惑,想了許久,終是問道:「白袍將軍,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


    公主冷笑一聲,將金簪啪地按在桌案上,道:「是世上頂頂迂腐,頂頂蠢笨之人。」她將微顫的小指放下,深吸口氣,緩緩道:「上陣能禦八方之敵,麵不改色的五城都督,卻生的溫潤俊秀,如白衣書生一般,而且他平生最崇儒生之風骨。因上陣殺敵從來隻穿白袍,絕不著鎧甲,才被百姓稱為白袍將軍。」


    顧雙華聽得入迷,忍不住脫口問道:「那他現在呢……」


    「自然是死了。」


    見顧雙華聽得怔住,雖然已隱隱猜到,卻還是感到無由的哀傷。


    公主輕笑一聲,低下頭沉默了許久,才又開口道:「當年的白袍將軍,少年揚名、風采卓絕,是多少女子的夢中人。連本宮也為他癡迷,為了追隨他拋下所有的自尊與驕傲。可如今,本宮還是那個錦衣華服、受盡寵愛的長樂公主,他卻死了,還死在萬人的唾罵裏,你說,這可不可笑。」


    顧雙華知道,這一點都不可笑,因為她聽出公主在哭。


    公主手指搭在眼上,靜靜坐了許久,終於用帕子抹去臉頰的淚痕,輕輕推開了麵前的窗戶。


    如今已逢盛春,窗外滿樹桃花開的灼灼,遙遙當年,那人也曾衣袂翩翩立於樹上,笑著折一枝桃花拋進她懷中。


    縱有錦繡千重,縱有賢子良婿,到底意難平。


    顧雙華默默歎了口氣,又煮了杯熱茶捧起,走到公主身旁躬身道:「全怪雙華逾矩,不該窺問這些往事,惹得公主難過。」


    公主搖了搖頭,聲音輕的像一聲歎息:「若不是將茶具贈予你,也許我永遠也不知道他心裏竟還藏了句:與子偕臧,卻始終不敢當麵告訴我。」


    垂眸看著她又道:「那天你在說‘茶餅雖被碾碎成末,經百沸千煮,卻不失其本色’時,我便覺得你與他很像,也許這就是你與他的緣分。」


    見顧雙華尚有些怔忪,公主將茶端至唇邊,似是不經意地問了句:「對了,你的生辰真是辛酉年六月初八嗎?」


    顧雙華沒想到公主竟會知道她的生辰,眨了眨眼道:「爹爹是這樣告訴我的。」


    公主一抬眸:「你說的爹爹,是老長寧侯吧。」


    顧雙華點頭道:「其實,進侯府之前的事,我已經不太記得了。」


    公主又盯著她看了一陣,站起打開櫃子,拿出一盒鑲金點翠首飾道:「這是前些日子皇兄讓司珍房為本宮做的。本宮看著很喜歡,便讓他們照樣多做了一套,正想著何時送給你好,正好你的生辰也快到了,就當提前送你的生辰之禮吧。」


    顧雙華嚇得連連擺手,「雙華哪敢和公主用同樣的首飾!」


    公主翻了個白眼:「給你就收著,在本宮麵前不許這麽扭捏!」然後又摸了摸她的發頂道:「反正本宮沒有女兒,以往有什麽好東西,也不知道和誰分享才好。以後你就多到府裏來陪陪我,過些日子,本宮再讓人給你做幾套衣裳,這樣標致的模樣兒,就該穿的更好些才是。」


    顧雙華覺得有些感動,很想說她也從未有過娘親,除了祖母,沒人會特意想著為她做衣裳。


    可麵前的人身份尊貴,她不敢說出這樣的話,隻有接過那盒首飾向公主道謝。


    公主最煩虛禮,將她胳膊一扶,故意加重了語氣道:「你再這般見外,本宮可要生氣了。」


    顧雙華低頭悶笑,然後就被公主領著去吃廚房特地做的江南茶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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