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裏明白,這其間一定出了什麽差錯,正想著該從何處發問,就被藏不住話的丫鬟一股腦地倒出。


    原來這位鄭公子本是嚴國公的嫡長子,可嚴國公夫人生他時難產去世,他也落得個體弱不足的毛病,再加上父親娶繼室生下的弟弟處處都壓他一頭,性子就變得十分陰鬱。


    半年前,他隨父親來侯府做客時,正好撞見顧雙華在水邊葬花吟詩,粼波碎花,美人憑欄,那景象令他一見就挪不開目光。


    再走近細聽,美人輕聲吟出的詩句中,竟頗有自憐自哀之意。他忍不住上前詢問,傾談間得知她身世,再想到自己自小喪母,連世子之位都被繼弟奪了去,胸口頓時飽含悲愴,隻覺得兩人如此相似:雖托身富貴朱門,不過是一對可憐人罷了。


    那日之後,鄭玄就念上了這位顧家小姐,暗自立誓,一定要求父親將她娶迴來。誰知他籌謀許久,還未探明佳人心意,半路裏殺出個王公子,將這門親事截了胡。


    東珠說得滔滔不絕,哪知小姐早已聽得滿身冷汗,捏茶杯的手指都有些發顫。


    東珠再壓低了聲音,靠在顧雙華耳邊輕聲道:「要我說,那鄭公子雖然仰仗國公府的庇蔭,可到底是先天不足,沒法襲得爵位。長相倒是夠俊美,哪及得尚書家公子有大好前途值得托付,小姐你可千萬別犯糊塗。」


    顧雙華自然不會糊塗,正因為她不糊塗,才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小心翼翼地活了十幾年,這次可算是惹上大麻煩了。


    她這麽想著,額角就愈發疼起來,再聽著東珠的聲音都嫌聒噪,幹脆揮手將她先趕了出去。


    大概,也是怕她再這麽說下去,又會倒出更多讓自己膽戰心驚、難以承受之事。


    東珠走後,顧雙華愈發覺得胸口悶得慌,隨手推開窗子,就被驟然湧進的天光刺了刺眼,她將手背遮在眼皮前,渾渾噩噩間,突然憶起她蘇醒前做的一個夢。


    夢裏的女子無論長相還是身段都與她並無二致,可那豔媚的神情,張揚的笑容,卻是以往的她絕不會有的。


    她還記得,那女子妖嬈地轉身看她,然後輕歎了口氣:「本來想借你的身體完成任務,沒想到被人害的半途而廢,倒讓你撿了便宜。」


    顧雙華聽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皺眉想要詢問,卻發現自己根本發不出聲音,隻得聽那女子繼續講著什麽「桃花係統」、「要靠撩男人攢到多少愛慕值」、「才能續命活下去」之類古怪難懂的話。


    見顧雙華聽得雲山霧罩,那女子也覺得無趣,搖了搖頭,又捂著唇嬌笑一聲道:「罷了,看在你的身體這麽好用的份上,把我的金手指留你,這些桃花你隨便挑吧,不用謝謝我。」


    然後一道白光閃過,那女子竟憑空消失,顧雙華怔怔望著眼前的殘影,突然腳下像被什麽拽著,猛地朝下墜去……


    當她再次從這幻境中驚醒,門外突然傳來東珠高八度、飽含喜悅的聲音:「小姐,夫人喚你去花廳,說是要商量你的婚事!」


    什麽婚事?自然是她和那尚書家公子的婚事。


    可那位尚書王公子心心念念鍾情的,根本就不是她這個從小謹慎卑怯的四小姐,而是那個借著她身子胡天胡地的妖豔女子。


    顧雙華心下慌亂,還未做出個決定,東珠已經推門進來,見她仍是披散著頭發坐在床沿,趕緊幫她打開衣櫥道:「小姐你怎麽還幹坐著啊,大夫人這次把老夫人和二房的人都請來了,連尚書夫人都專程上門來議親,說是要順便相看下是誰勾了她兒子的魂,咱們可得好好打扮,不能讓未來的婆家小瞧了去。」


    連尚書夫人也來了?


    顧雙華瞬間轉過彎來,這明著說是來相看,其實是賭了氣,想來給她這個侯門養女一個下馬威,讓她明白自己的位置,省的進了門恃寵而驕。


    深深歎了口氣,顧雙華實在沒力氣多想這些事,外麵那麽些尊貴人物等著,總得先穿戴整齊了,趕緊過去才是。


    可轉頭一看東珠打開的衣櫥,剛咽下去的那口濁氣又堵在嗓子眼,差點將她噎得嗆咳出聲。


    以往她的衣飾大多簡單樸素,隻備了兩套繁複貴重的衣裙見侯府外人時穿。可如今這衣櫥裏,件件色彩絢麗,刺繡張揚,甚至還有幾件刻意把領口做的低些,再配上薄紗似的外衫,顯得頸下肌膚若隱若現,十分勾人。


    顧雙華瞠目結舌地看了許久,勉強挑出件杏色桃花底的襦裙,可穿上身時才發現另有乾坤。


    裙身刻意在腰部收緊,再加上一條石榴紅束帶,顧雙華的腰原本就細,這下更是被勒的纖纖不盈一握,東珠笑著為她掛上墜著玉環的彩色宮絛,走起路來迎風輕響,煞是招搖。


    等顧雙華呆呆站在銅鏡前,抬手撫了撫發髻上的步搖,不得不承認,這樣的裝扮,比她以往那種素靜寡淡的模樣要好看許多。


    可偏偏,又陌生得根本不像自己。


    當盛裝打扮的三小姐被領著進了花廳的門,滿座的目光便全落在了她身上。


    老夫人拄著龍頭拐杖高高坐在上首,左手邊依次坐著顧雙華的嫡母鄒氏,二房的夫人秦氏,再往下就是大房長女顧雙蛾,二房長子顧雲章。右邊則坐著一位衣著華麗的婦人,想必就是尚書夫人羅氏。


    顧雙華突地有些心虛,頭也不敢抬,隻含著下巴對眾人福了一禮,然後被引著落座,並不知在眾人眼裏,這女子昭如皎月,明豔照人,未點燈就映的滿室華光。


    尚書夫人羅氏撇了撇嘴,眼皮淡淡朝下一搭,也不應她的禮,隻端起旁邊的茶杯放至唇邊,心裏憤憤想著:果然是個狐媚子模樣,難怪能迷得那個不肖子失了魂。


    一想到這事,羅氏心裏就隱隱作痛。


    她從小引以自傲的長子,自己給他千挑萬選,定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誰知他竟敢以死相逼,非要娶侯府這沒名沒份的小姐當正妻。以後若在那群命婦中間傳開,自己的臉麵可往哪兒擱。


    更可氣的是,自己最後還是心軟妥協,答應來侯府議親。


    於是,羅氏乜著眼,將茶杯往案上重重一放,拖長了聲道:「嗬,果然是你們侯府教出的三小姐,令人見之……難忘啊!」


    尾音刻意加重,不像稱讚,倒透著濃濃的諷刺。


    老夫人坐鎮侯府幾十年,哪裏容得被人找上門來挑釁,於是冷哼一聲,皮笑肉不笑地迴道:「那是自然,不然也無需勞動尚書夫人您親自上門來提親。」


    我這孫女再怎麽不好,不也得你堂堂尚書夫人放下姿態,巴巴到侯府來提親。


    羅夫人氣還沒出痛快,又被戳中痛處,頓時覺得胸悶氣短,恨不得拍桌子大罵侯府教女無方,竟敢不要臉勾引自家兒子。


    可長寧侯府的老夫人德高望重,是先帝親封的一品命婦,連皇帝見了她都要禮讓三分,自己若和她就這麽鬥起嘴來,實在顯得不成體統。


    於是她懷著滿心的憋悶,手按在鬢角,似乎自言自語地小聲嘀咕一句:「罷了罷了,長寧侯世代功勳,家裏卻也是護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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