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問音很是有些煩躁。


    她總是見不得原本善良的人被逼無奈而變壞,永遠不會為爛人真心而動搖,她內心告誡自己要學會冷靜、放手,尊重他人命運,卻始終做不到真正置身事外。


    就像這一次,黎問音便是忍無可忍,按耐不住衝動,衝進賀鳴所在的禁閉室罵了他一頓,試圖把人點醒,不忍心看他繼續這樣為了不值得的人磋磨下去,可轉念一想,自己又哪裏來的資格,人也不一定樂意聽她的,她認識賀鳴也才幾天。


    激動過後,就是長足的沉默。


    黎問音每次生氣的時候,用語便會不自覺地犀利起來,壓抑著憤怒的情緒鎮定著冷靜,句句戳心。


    然而在心裏,她慢慢地學會時常自省,對自己的用語一樣很犀利。


    現在,她就在心裏默默地告誡自己:


    黎問音,你別真把自己當救世主了。


    她坐著,閉了閉眼,緩了緩情緒,看看低首不語的賀鳴,轉身準備離開。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賀鳴在她身後出聲。


    黎問音腳步一頓,轉眸看他。


    “賀知寒和我的事情......我還需要些時間好好消化,自己想想清楚,我先謝謝你,黎問音,”賀鳴專注地看著她,“我和你不算相熟,你卻願意告訴我這些,這是勇者才有的行為。賀知寒暫且不提,我能聽出來你是平視我,以人的目光看我的,謝謝你。”


    另外,黎問音,你其實也是需要被給予鼓勵、肯定的吧?


    那我就鄭重其事地告訴你,謝謝你,我知道了。


    黎問音怔了一下,罕見地選擇了保持緘默,腳步匆匆,離開了禁閉室。


    賀鳴目送她離開,深邃幽暗的眸子一低,很快又抬起來,他昂首靠在長椅椅背上,望著天花板,不知在思考些什麽。


    或許是在想出了禁閉室後,首先去吃些什麽呢。


    ——


    關上禁閉室的門,黎問音被旁邊站著的人嚇了一跳。


    “......又又?你什麽時候來的?”


    “在你說到神化第一個伸出援手的人的時候。”尉遲權輕輕倚在門邊,低眸看著她。


    “哎呀......”黎問音突然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手足無措地指了指門,吐槽一句,“那這門隔音蠻差的誒。”不行不行。


    尉遲權:“你一直都有這樣的想法嗎?”


    黎問音看了看他。


    “嗯......我會感同身受,我能理解。”


    “你會受到這種神化濾鏡的影響嗎?”尉遲權又問。


    黎問音抿唇。


    當然。


    “人...就是這樣莫名其妙的,總是在清醒地犯錯來著,說別人時言之鑿鑿,輪到自己了卻也還是會掉坑,我...我也不例外嘿嘿。”


    她尷尬地撓著臉頰嘿嘿笑著,琢磨著怎麽胡言亂語,再次裝傻蒙混過關。


    然而尉遲權這一次沒放過她,像是意識不到點到為止的禮節,繼續追問:“具體有對誰?”


    黎問音瞥了兩眼他。


    哎呀......一定要直說出來嗎?


    黎問音左看看走廊,周圍沒什麽人,右看看禁閉室。


    這個門隔音不太行來著,賀鳴在裏麵能聽到的吧,人剛從過去中慢慢走出來就讓他跑起來迎接新世界的大八卦嗎?


    尉遲權卻還是沒打算放過她,直視著她的眼睛,等候著她的迴答。


    沒辦法,黎問音放棄抵抗:“其中有你。”


    她是會神化尉遲權,記著他對自己的幫助,帶著崇拜憧憬的目光,又清醒地知道自己這神化的濾鏡,她能夠點醒賀鳴,輪到自己了,卻又不知道真正該如何解決。


    這樣啊,果然。


    尉遲權往外走了兩步,走向走廊圍欄,主動開口:“我有很多缺點的。”


    黎問音跟上來:“那我倒是知道,確實有。”


    尉遲權:“......”


    不是,她這個迴答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啊,這什麽走向,這對嗎,這不對吧。


    看著尉遲權一時語塞住的樣子,黎問音還緩緩羅列了起來:“我知道,你斤斤計較,小心眼,特別記仇。暗搓搓的愛搗亂,還不準別人搗亂,手欠欠的,喜歡扒拉花扒拉葉子,還特別喜歡裝無辜,一有人戳穿你就翻臉。隱隱還有些掌控欲,有點小惡劣,鬱悶別人不按你的安排走,占有欲也挺強,護食來著。”


    尉遲權:“......”


    他有點聽懵了。


    這是什麽。


    她真的是在神化自己嗎?


    神經的神?


    “那還真是對不住了,我就這樣卑鄙惡劣。”尉遲權隱隱有些鬱悶。


    “可是,”黎問音撐著圍欄托腮看著下方,“我明明知道這些,卻還是覺得你是完美的,惡劣的點......都別有一番風味,很有趣,很可愛,這些放在別人身上可能讓我生厭的性子,在你這我看來卻是動人的。”


    她緩緩地袒露自己的真心:“我這怕不是病的比賀鳴還重吧?他起碼還是之前被瞞著,後來不肯接受呢,我已經先行一步自己洗腦自己了。”


    表達完自己的苦惱,黎問音扭頭一看,尉遲權微微睜大眼睛,無聲地看著自己,薄唇微動,吐不出來半個字。


    耳根卻是紅透了。


    黎問音:?


    咋啦?


    “熱?”黎問音關切道。


    尉遲權抬手摁了摁她腦袋,很想狠狠搓揉她一頓。


    這人怎麽迴事,無知無覺地說著令人心跳不止的話,這話說的和表白什麽區別,完了她還沒覺得有問題,自己納悶苦惱,全然不顧他就要抑製不住了。


    “喂,又又!幹什麽幹什麽,”黎問音連忙去護自己的帽子,“這是見隨哥給我送的新帽子,別壓壞了。”


    尉遲權輕輕嗯了一聲,手卻不停,捏捏她的帽子,透著濃濃的“你不讓,我就要”的小情緒。


    黎問音:“???”


    她發現這人怎麽經常這麽來一下莫名其妙的,好難哄的大少爺,這什麽脾氣,貓貓脾氣?


    ——


    黎問音拚死守護住了自己的帽子,和尉遲權一起下樓,去即墨萱辦公室一起整理結果。


    路上,黎問音忽然問:“又又,「青蜂」看起來似乎是黑色金字塔塔尖三人組中最狠毒難纏的,他到底是什麽背景?”


    他們倆正好撞見另一邊過來的周覓旋和東方蕪。


    聽到黎問音這句話,尉遲權和周覓旋一起噤聲了,各自思量著,似乎在顧忌著什麽。


    “嗯?怎麽啦怎麽啦?”東方蕪昂首在他們中間來迴看,笑嘻嘻的,“有什麽不好說的。”


    他麵向黎問音:“「青蜂」背後是東方家,他是我親哥。”


    黎問音啞然。


    ......啊?


    ——


    眾人匯聚在即墨萱的辦公室,東方蕪費勁吧啦地爬上和其他人一樣高的椅子,坐下來,腳都夠不著地,懸空著晃悠,捧著一團拿在他手上顯得有些大的糯米糍,吧唧咬著。


    他邊嚼邊說:“黎問音,你不好奇我為什麽看起來是個小孩嗎?”


    黎問音堅毅:“我不好奇。”


    她堅決地表示:“完全不好奇,小孩怎麽了,小孩很好,這樣特別完美。”


    “......你明明很好奇吧?”東方蕪快被她逗笑了。


    “不不不,”黎問音瘋狂搖頭,“完全沒有!”


    謹慎,敏銳,意識到這是大雷,堅決不碰!


    東方蕪哭笑不得:“那好吧,那就是我自己要說。”


    陸陸續續又來了幾個人,上官煜,納蘭風,以及其他幾個部門長。


    他們一進來就聽到東方蕪主動笑嘻嘻地闡述自己的悲慘過去了,一時間大氣也不敢出,唿吸都輕輕的。


    除了尉遲權和上官煜這兩貨。


    上官煜看見東方蕪手裏的糯米糍了,伸手要:“給我一個。”


    “不給,”東方蕪氣唿唿地看著他,“這是我的,你都不給我泡奶茶。”狠狠咬一口糯米糍。


    上官煜:“允曦要吃,你不能欺負她。”


    “?是她要吃嗎,她吃得了嗎?”東方蕪瞅著這個破醫生,往外挪了挪,不想靠近這個人。


    “怎麽這樣......”上官煜失落。


    尉遲權複讀:“怎麽這樣。”


    東方蕪不打算搭理他們了,繼續對黎問音說:“我哥之前是家中獨子,深受庇護,而他呢,是個無可救藥的壞種,生來就不具備人的正常思維的超級反社會。”


    “和我的家族遺傳也有點關係吧,東方家的體質天生比尋常魔法師強很多,恰恰我哥是個超級大壞種,母親父親嚐試糾正很多年,不見起效,愈演愈烈,到他二年級的時候,他們徹底放棄了他。”


    東方蕪雲淡風輕地說道。


    “他們就將目光放在了我的身上,因為我家某些原因,急需有人繼位,而我哥無藥可救,他們便開始給我注射催化劑、抑製劑。”


    黎問音:“為什麽要同時打催化劑和抑製劑?”


    “催化我的心智和身體迅速成長,但又要抑製我的魔力增速過快導致神智反噬,就混著一起打,效果不是很理想,然後就變成了現在這樣,”東方蕪撫了撫自己的心口,“我的身體隻有十二歲,心智十九歲,魔力二十二歲。幾乎,完全成了反效果。”


    東方蕪無奈聳肩:“因為混合藥劑打太多次,我看上去還很營養不良,比同齡十二歲的小孩幼小很多,看上去隻有八九歲樣子。然後魔力增速沒被抑製住,身體難以長期承受,隨時麵臨爆體而亡的危險,現在每天把抑製劑當飯吃,卻也無濟於事。”


    黎問音愕然。


    怎麽是這樣。


    “前兩天長輩們開了個聚會,”即墨萱輕輕吐出一口氣,幫著說道,“就是在探討加緊研製新的抑製劑,解決他這個強烈抗藥性問題。”


    黎問音:“那你現在豈不是很危險?”爆體而亡啊。


    “是啊,如履薄冰,蠻危險的,但也還好,能讓我把魔力宣泄出來就可以了,”東方蕪癟了癟嘴,“比較困擾我的是抑製劑吃多了我也難以長高了,我要永遠做個小矮子了。”


    他說起來挺輕鬆的,黎問音聽得直皺眉,首先就是很難理解東方家的這個做法,其次要不是他哥惡到沒邊,他也沒必要小小年紀承受這些,他還隻是個十二歲的真小孩。


    上官煜:“沒關係,我們會幫助你的。”


    東方蕪看過去。


    上官煜:“讓會長下令服裝部,給你量身定製五十厘米的增高鞋。”


    “......我謝謝你啊,”東方蕪無語,“你趕緊去死。”


    尉遲權出聲:“五十厘米會不會太誇張,手臂不長,看起來像個霸王龍,要不三十厘米?”


    上官煜:“還是會長考慮周到。”


    “......差點忘了會長您了,”東方蕪道,“您也去死。”


    周圍其他人沒什麽意見,對這種場麵都見怪不怪了。


    “總之,音音姐姐~我是一個真小孩,”東方蕪哼哼,意味深長道,“和某些裝小孩的人不同,我是真可愛哦,不是裝可愛。”


    尉遲權:“?”


    拉踩是吧,暗示誰呢。


    他微笑著看了過來。


    這小臭不要臉的,還音音姐姐。


    黎問音:“......”


    有時候真的也蠻難理解這幾個人之間的友誼的,好離譜的氛圍,他們還其樂融融的,樂此不疲,永無止境。


    真是越來越覺得難怪尉遲權很快就看出來了見隨哥的真實性格......


    這群人真的是。


    黎問音哭笑不得地看著他們。


    ——


    即墨萱與「白鴿」紀欣然,東方蕪與他哥「青蜂」,賀楹、賀鳴等與「喜鵲」賀知寒,以及很多很多人......


    之所以稱之為黑色金字塔,即墨萱說,是因為陽光照耀下,金字塔的陰影便是黑色的。


    他們在陰影處肆意狂歡,護擁那見不得人的醜惡製度。


    黎問音並未親曆那場長達數年的黑色金字塔時代,隻是聽聞,隻是稍有觸碰,卻深深感受到了它的瘮人。


    瘮人到,已經過去兩年了,它仍有如此強勁的餘威,影響著東方蕪、賀鳴......眾多人。


    校園霸淩,一旦發生,影響到的人不僅僅是被霸淩者受害者,受牽連還有校外的親人、受害者的親朋好友、後世學生們的心理陰影,當然,最主要的就是親曆其中深陷旋渦的受害者們,他們本該前途光明,本應擁有一路生花的未來。


    未來數年,數十年,所有受到牽連的人,他們可能都很難真正地走出來。


    而黎問音看到的。


    又僅僅隻是側麵影響。


    透過他人言語,知曉感受不足他們萬分之一的痛苦,無力歎息,沉默銘記。


    她到底能做些什麽呢。


    黎問音低頭。


    即墨萱注意到黎問音的垂首,暗了暗眸光,呢喃道:“我是不是一開始就不應該讓她接觸到這些的?”


    黎問音那樣活潑快樂的,好好享受她的校園生活就可以了,她會護著她,為她保駕護航,她職責就在此,無端把黎問音牽連其中,讓她了解到這些事卻又無能為力......


    即墨萱有些自責。


    “再讓她選擇一次,她還是會好奇,還是要去探索求知的,”尉遲權道,“她可是要成為鈔票上印著的大魔法師,往後會經曆更多這樣的事。”


    “這個夢想......”即墨萱微怔,“她是認真的?”


    “嗯,”尉遲權一動不動地看著低著頭自己複盤思考的黎問音,“她一直都是認真的。”


    她要揚名立萬,她要青史留名,她要後世永記,她要光輝無限,成長的道路上必定伴隨著生長的難忍抽痛,她自己願意承受,咬著牙忍痛砥礪,一往直前。


    她是最好的黎問音,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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