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知寒是一個難以用詞語來形容的人。


    在三年級前,他過得十分順遂,家族強盛,背景過硬,他自己又天賦異稟,俊朗帥氣,走到哪兒都是眾星捧月的存在。


    不管是在以前的學校裏,還是來到魔法學校這個更廣闊的天地之後。


    如此光耀,如此肆意快活。


    物質財富不缺,諂媚討好的人絡繹不絕,他還能需要點什麽呢?還能從哪兒尋得些樂子呢?


    於是,在十四歲的時候,他愛上了欺淩別人。


    興許小的時候就有些預兆吧,作為眾星捧月的月,他從小就被一眾孩子圍著長大,那些被自家送來陪少爺玩,用來拉攏關係的下等,賀知寒認為的低賤的小孩們,被他理所當然地看作玩具。


    玩具嘛,任打,任罵,不管他怎麽推搡拉扯,為了家長的期望,為了背後的家族,都是要好好受著的。


    這些人都是自願來給他欺負的,誰也說不了什麽,落到哪裏,都得是一句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到了十四歲,賀知寒開始有些不滿了。


    他不再滿足於欺負自願過來被他欺負的同齡人,他開始想尋些新的快樂。


    賀知寒開始故意隨手搞毀幾個小家族,津津有味地欣賞著大他幾十歲的人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到他麵前跪下,匍匐在他麵前,顫抖著聲音求放過。


    賀知寒開始專注於那些本不願意討好他的人,惡意地毀掉他人的家庭,把原本生活的好好的同學。


    拉下來,摁下去,額頭磕到地上,腳踩著人的腦袋,笑著道一句:


    你都這麽弱了,就應該對著我好好跪下來舔,有本事你反抗啊,你能反抗嗎?


    人啊,就是不平等的,就是擁有三六九等。


    似乎那種憤怒扭曲撕心裂肺到絕望崩潰的哀嚎,那種恨到心滴血、眼睛布滿紅血絲卻無能狂怒的眼神,比順遂的低聲下氣,更能激起他血脈噴張式的興奮。


    就這樣,賀知寒一直順風順水著。


    一直到三年級。


    他認識了「青蜂」。


    「青蜂」是一個惡毒到令賀知寒都瞠目結舌的人,賀知寒喜愛欺淩,毀人全家,看人崩潰。


    但「青蜂」不一樣,他狠毒到用盡辦法折磨所有他想折磨的人,讓人獲得永生永世的痛苦,並且專打人痛點,為每一個欺淩對象都量身定製。


    「青蜂」根本不在乎自己怎樣會獲利,無所謂自己的快樂,隻專心致誌地尋求他人永遠痛苦。


    吊喪痛唁,生吃內髒,挖......


    「青蜂」拉賀知寒入夥的第一天,便邀請他去目睹了一場霸淩,甚至可以說那是一場刑罰。


    一麵鏡子,一張五花大綁的椅子,讓喜愛畫畫的受害者眼睜睜地看著鏡子裏自己的眼球一點點被剝離出來,不讓叫不讓動,就看著,靜靜地感受痛苦。


    賀知寒想不出這樣惡毒的法子,在親眼目睹了這樣的刑罰之後。


    賀知寒吐了。


    他撐在洗手台旁,茫然地看著鏡子裏蒼白發虛的自己,冷汗直流,身影恍惚,胃裏陣陣翻騰,強烈的不適感和惡心感翻湧上來,他每一個晃神都會立刻想到那個眼球剝離的畫麵。


    原來啊,惡人,在遇見更惡的惡人,也是會怕的。


    賀知寒怕了。


    可是他跑不掉了。


    「青蜂」看穿了他的猶豫害怕,笑著問他是不是不想加入,手裏拿著一個項圈樣不知何用的魔器。


    似乎隻要賀知寒一搖頭,「青蜂」便會將他選為欺淩對象。


    更讓賀知寒絕望的是,他向來信奉著三六九等規則,而「青蜂」背後的家族,比他強大。


    這一次,自己才是弱者。


    這時,賀知寒的腦海裏一個由他來講十分可笑的觀念:


    強者,憑什麽欺負弱者?


    毒到令人發指的「青蜂」獎勵他的識時務,為他加入黑色金字塔而準備了一份禮物。


    那份禮物,竟然是一次窒息體驗。


    「青蜂」施著魔法,掐住了賀知寒的脖子,在他臨近窒息死亡之時,笑著撒手放開了他。


    賀知寒狼狽不堪地捂著自己脖子大口喘氣,身上無一處不在顫抖,濃烈的恐懼之下,他感受到了炎熱的三伏天中冰冷刺骨的寒意。


    他意識到,原來僅僅是窒息,就是這麽一件痛苦的事情。


    賀知寒,賀知寒。


    恭賀,你終於知道了什麽是嚴寒。


    從那以後,賀知寒自己便再也難以對他人下手了。


    他開始畏懼,開始顫抖,開始害怕再看到別人痛苦時的樣子。


    那樣子會讓賀知寒想起自己,想起自己背後不知何時一時興起就要給自己一點“小禮物”的「青蜂」。


    那個陰晴不定,笑著用著狠毒的手法折磨人的瘋子,那個沒有理智的瘋子,那個沒有一點同理心完全不像一個人的瘋子。


    可是賀知寒此時已經加入了黑色金字塔,一層壓一層的黑色金字塔,他必須要往上爬,才能不被欺負,「青蜂」盯著自己,催促他用惡毒的手段殘害別人。


    不按照他說的去做,受害的,便是自己。


    賀知寒認為自己沒有選擇,隻能這樣做,他日複一日,如傀儡一般聽令行事,每每欺淩完別人之後,他就會難以忍受地嘔吐,全身顫抖。


    他想逃,逃不掉,想破局,卻發現「青蜂」背後不僅有家族,甚至還有學校中一些教授老師的默許。


    好像陷入了永無止境的黑夜裏,他掙紮不能。


    原來,以前那些人,是這麽煎熬啊......


    賀知寒突然,很可笑地想成為一個好人了。


    他給自己取名為「喜鵲」,他抓緊假期時間,遊走全國各地,拚了命地做慈善,幫助各種人,特別是他自認為和他類似的人。


    沒有依靠,在台上表演,拚命生活,被逼無奈的小孩。


    賀知寒看著看著,會想起自己,獲得共鳴,覺得天呐,好可憐,他們和自己一樣。


    都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賀知寒現在知道不對了,他想變好了,來得及的,對吧?


    可以被原諒的對吧,別人都救不了這麽多人呢,他救了,已經比很多自認為是“好人”的普通人強了,功過相抵,他可以重新做人的。


    都說、都說浪子迴頭金不換呢,惡人從善,金盆洗手,就好了呀,他比很多人都強了,他知錯了,他迴去好好彌補了自己曾經欺負過的人,還拯救了這麽多可憐的小孩,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被「青蜂」逼的,他自己也很痛苦。


    隻要熬過這個嚴寒,隻要熬過學校的六年,自己便能迎來自己的春,自己的新生了。


    喜鵲歡鳴,賀喜迎春。


    他向天祈禱,他向自己祈禱,他偷偷地念著這一句話,把字拆開,分配給被自己救過的小孩們,作為他們的名字,也是賀知寒的希望和念想。


    作為「青蜂」被得力的傀儡,賀知寒站到了金字塔塔尖,他知曉了一些學校的秘密,作為「青蜂」給他的難得的正常禮物之一,賀知寒被允許在特殊生名單中加塞自己的人。


    賀知寒就選中了那些自己救下來的小孩,每年都安排一兩個進來。


    年紀最小的是賀楹,正好她入學了,“喜鵲歡鳴,賀喜迎春”齊了,賀知寒也就畢業了,他就重獲新生了。


    上天,你看看啊,真的,沒有哪個壞人從善能做到他這份上的,他把這麽珍貴的禮物機會全用來幫助他人了,足夠誠心誠意了對吧。


    讓他熬過去吧,原諒他吧,他是被逼無奈的,他也不想的。


    他以前是壞,但也壞不過「青蜂」吧,現在的壞.......都是「青蜂」威脅操控的,他也應該擁有改過自新的機會不是嗎?而且他都在努力幫人了。


    於是啊,賀知寒便盼著,盼著,盼著自己熬過去,迎來自己的春天。


    卻在黎明將至之時,等來了浩浩蕩蕩的,針對他們的討伐。


    「喜鵲」之上,還有「青蜂」,「青蜂」之上,還有那些人。


    賀知寒是自殺的。


    畏罪自殺。


    他潛意識裏仍在認為,自己要是被抓了,麵對家族背景天賦實力更強大的尉遲權他們,自己就會成為任打任罵的玩具了,他們會懲罰自己什麽,不堪設想。


    他根深蒂固地這麽認為著,恐慌至極,深深地畏懼著他認為的極其嚴酷悲慘的命運。


    賀知寒很懦弱。


    他不如「白鴿」紀欣然,無論在何種處境何種立場,都是堅毅坦蕩的,欣然麵對自己的命運。


    他也不如「青蜂」那樣壞的徹底,狠毒至極,也不怕死,似乎永遠不能理解何為恐懼。


    賀知寒夾在中間,當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強勢方後,便永遠低著頭懦弱著,悲歎著自己的命運,苦苦地祈求上天的原諒,卻又不敢反抗自己傀儡的身份。


    恭賀,你終於知道了什麽是嚴寒。


    也死在了嚴寒。


    ——


    黎問音並不了解「喜鵲」賀知寒的所有經曆。


    但在來找賀鳴之前,黎問音從尉遲權即墨萱那裏詢問到了一些「喜鵲」所做的事跡,他霸淩別人的經典事跡,和一長列受害者名單。


    她雖說不上了解賀知寒,但通過賀鳴所言,她能猜到一些賀知寒的想法。


    “你有沒有想過。”


    黎問音出聲。


    賀鳴抬頭望她,眼睛幽靜如深潭湖水。


    黎問音開口。


    “好的人,善良的人,不能被辜負,不能被遺忘的人,其實從頭到尾隻有你自己,隻有你想象中,經過長年累月一遍遍加工美化的賀知寒。”


    “他其實並沒有你說的那麽好,是你把他想的太好。他的手其實也沒有那麽溫暖柔和,是你的手太冷了,碰到什麽,都會覺得溫暖。”


    賀鳴愣住了。


    似乎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觀點。


    “不過這並不能怪你,”黎問音低眸想了想,又抬眸直視他的眼睛,看著他深靜的眼睛裏倒映出來的自己,“我知道,長期活在地獄裏的人,是特別容易神化第一個伸出援手的人的。”


    “會把他捧得至高無上,會在反複的迴憶中一層層給他疊上厚厚的濾鏡,會催眠著自己,像夢遊一樣傻傻地追隨著他,會把他視作一種信仰。”


    “然後,在真正遇見他後,信仰崩塌,不能接受,以至於做出極端的事,守著迴憶過一輩子。”


    賀鳴傻傻地看著她。


    “你知道你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嗎?”黎問音輕聲問道。


    “為...”賀鳴頓了頓,生澀幹啞的嗓子像是不習慣說話一樣,緩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出口,“為什麽?”


    黎問音直視他:“因為他並不是你想象中溫暖善良的人,而你是。”


    賀鳴徹底呆住了。


    “你所珍視的善意,你所不舍的溫暖,其實都來自你自己給自己的補給,”黎問音繼續說道,“隻是你太孤獨了,便不自覺地把它放在其他人身上去了,幻想著,能有一個人,無微不至地救救你。”


    “他真的攜著笑意,用著很溫柔的語氣彎腰向籠子裏的你問候了嗎?”


    “他真的關注你的吃穿用度,擔憂你是否冷是否餓了嗎?”


    “我......”乍一聽黎問音的話,賀鳴首先是有些惱火,張張嘴想要反駁,可是話還沒說出口,就停在嘴邊出不去了。


    他發現自己好像並不能說服自己,真心實意地去反駁黎問音。


    而強撐著自己都不信的理由反駁她,隻不過是虛張聲勢的自欺欺人罷了。


    最終賀鳴沒有開口,陷入無盡的沉默。


    “其實賀鳴,你自己內心深處,是清楚的吧。”


    黎問音和他對坐著,仍然在直視他的眼睛。


    “他根本沒有把你當人。”


    “你。”


    “隻是他的一張贖罪券。”


    ——


    禁閉室裏安靜了好久好久。


    屋內的兩個人一個低首一個抬首地對坐著,安靜無言了好久好久。


    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


    賀鳴才無力地笑了笑,繃緊的肩膀垮了下來,整個人似乎都蒼老了很多,但也卸下了很多。


    “贖罪券嗎?這樣啊......”


    “賀鳴,”黎問音忽然問,“諂媚討好,殷切狗腿,是你真正的性格嗎?”


    賀鳴看了看她。


    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不知道,快是了吧。”


    賀鳴好像在籠子裏困了太久太久,甚至都習慣了被困著,籠子門開了都不出去。


    這一次,他總算,要學會自己站起來,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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