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二哥到的那日沈莙正忙得焦頭爛額,因為姬桓借道,所以武陵郡所有商賈事都暫止,所有百姓短期內的生活必需品都要囤積著,而那些來不及將一切準備好的則要由官府發借給他們。這個地方走江湖走漕運的人太多,安居家中的都是婦女孩子以及老人,如今漕運不走了,官府就要照看這些老弱。這許多年來武陵郡的財政一直是一鍋粥,亂糟糟的理不清頭緒。沈莙跟著楚鄢學習了幾天計算料理這些陳年爛賬,真正著手幫忙才知道有多麻煩。


    這些事本是官府內部的事,沈莙一個女孩兒不該插手。隻是武陵郡有能力的官員太少,戶部度支司安排的下署機構裏的官員都是些隻知史書明經的秀才,算賬的先生太少且年紀都大了,走路都顫巍巍的。楚鄢倒是帶來了幾個算賬清賬的老手,隻是到底供不應求,必要時也不得不從民間聘些人來做。楚鄢自己也是個能幹的,但他要頭疼的事也太多了些,忙得腳都不沾地。沈莙算賬速度極快,出錯機率又極小,往往一日下來的效率抵得上四五個老成的算賬先生,叫其他人看得有些目瞪口呆。楚鄢原是想不教她閑下來胡思亂想才找了這麽個差事給她,最後竟還仰仗她搭了把手,自己也輕鬆不少。兩人貓在屋子裏工作,因著澤苑時時盯著,也不能廢寢忘食,閑暇時便一處在院子裏坐坐,賞賞梅花。


    沈菱的消息楚鄢一直叫人留意著,因此人到的時候門房第一時間便報到了府內。沈莙知道沈菱到了,打算盤的手一頓,眼裏終於有了些往日在京中的光彩,急急地看了楚鄢一眼。後者知道她心裏激動,向她微微點了點頭,於是澤苑便見沈莙像隻兔子一樣躥出了門。


    楚鄢忍不住笑了一聲,喚身邊的人拿來拐杖,也不叫旁人攙扶,自己拄著往府門那裏去了。


    郡守府正門口停了四駕馬車,府內的下人就著其中一駕正在往下卸行李。沈莙愣頭愣腦地跑了出來,正見著沈菱將楚穗從馬車上抱下來。


    她跑了一路,身上熱乎乎的,發了汗,冬日的風吹拂在臉上竟覺得有些清爽。昨日破天荒下了一場小雪,府門口的地麵上覆了薄薄一層雪花,像是結了一層爽,踩下去不見出聲,隻留下交替的腳印,證明曾有人打這兒走過。


    沈莙一手扶著門框,臨到了門口卻突然停了下來,一隻腳跨過了門檻,另一隻卻還留在府內,抬起頭愣愣地看著外頭的沈菱。


    她們兄妹有一段時間沒見了,在京中時沈莙因在宮裏當差,兩年隻迴家過了一次年,往日裏她們二人一年到頭也就見那麽幾次。可是這半年來沈莙與沈菱連書信也未曾通過,日子難熬,如今見了,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沈菱站在那兒,穿著一身樣式簡單的青衣,外頭罩著件淺灰色鬥篷,旁人在冷風中瑟縮著身子,他卻時時刻刻挺直腰背,長身而立,如他往日的風骨,與沈莙記憶中的身影重疊,叫她心中酸澀難言。是了,無論時局如何變化,無論旁人如何適應這種變化,她這二哥卻是個再固執不過的。可就是這麽個不知變通的老頑固,從沈莙小時便像是一顆大樹一樣立在那裏,給她依靠,為她遮風擋雨。


    沈菱亦看到了呆站在門口的沈莙,臉上一絲不苟笑意全無,向沈莙招了招手,聲音卻輕柔得好似春風一般,


    〝愣著做什麽,到這裏來。〞


    沈莙吸了吸鼻子,抬起手用袖子在臉上用力抹了兩把,忍著淚意幾步跑到了沈菱跟前。她顧著一旁還站著二嫂楚穗,不曾像往常一樣不管不顧紮進沈菱懷裏,傻傻站在他跟前抹眼淚,倒是後者並不忌諱,伸手將人緊緊抱了,稍顯用力地在她頭上揉了揉。


    平日裏沈莙覺得與沈菱再怎麽親密都沒什麽,姬潯不樂意見他們膩歪她也沒怎麽放在心上。此時見楚穗站在一旁才覺這樣不妥,悶悶地捶了捶沈菱的手,等他鬆開了便理了理衣裳,向著楚穗蹲了蹲身子喚了聲〝二嫂〞。


    楚穗比沈莙還要小一些,就如同和沈莙初見時一般像個不知所措的小女孩兒,笑起來有些羞赧,成親之後雖瘦了不少,臉蛋卻還帶著些嬰兒肥,雙頰紅撲撲的很是嬌憨。見沈莙給她行禮,一時不知該怎麽迴應,便也傻乎乎地給她做了個揖。見沈菱皺著眉頭有些無可奈何才知道自己做岔了,便衝著這兩兄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沈莙見她這樣,想起初次見麵時的光景,竟也有些樂了,心中愁緒掃去不少。她抬頭想要同沈菱說幾句話,卻在這時看到了站在這二人身後的隨行仆從,一時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除了兩個新麵孔,剩下的人卻是從小跟在沈菱身邊的平熙書墨以及沈莙再熟悉不過的阿四秋桐。這二人都眼含熱淚,看著沈莙連話也說不出來。


    沈菱拍了拍她的頭,柔聲道:


    〝你走之後李嬤嬤便將她收著的賣身契都給我了,你屋子裏的那些年輕丫頭都按照伺候你的時間長短發放了你預留的銀子,願意留下的便到錢姨娘院子裏去,有些叫父母領迴家了,有些放出府去嫁人了。李嬤嬤年紀大了,經不住長途跋涉,本不願走,說要守著你的院子。隻我見她兒子媳婦都想將人接迴去孝順,便沒應她的。她哭了一場,如今和大兒子一起往京郊去住著了。至於秋桐阿四,他們既不願走也不願婚嫁,又是照顧了你這麽些年的,我便將人帶到南邊來了。〞


    沈莙急忙向前拉了這二人的手,想起忍冬,悲從中來,終是哭了一場。


    楚鄢出來時沈莙正在抹眼淚,楚穗顯然比旁人顯得驚慌些,難得的斂了笑意,一臉嚴肅,正正經經地福了福身子道:


    〝楚君。〞


    倒是楚鄢笑得有些慈愛,頷首喚了聲


    〝穗姐兒〞,這才與沈菱打招唿,


    〝許久不見,沈公子瞧著竟沒什麽大變化。〞


    沈菱也同楚穗一起正經地做揖,一臉莊重道:


    〝勞楚君掛心,多謝楚君收留照料舍妹。〞


    楚鄢看了一眼被眼前一幕幕弄得不甚自在的沈莙,有些好笑道:


    〝沈公子客氣,原是我受阿莙的照拂。〞


    沈菱見楚鄢同沈莙親近,也不再多說,待楚鄢的態度倒不似他當初同國子監其他同窗相處時那般端著禮數。


    底下人卸著東西,楚鄢也不耽擱,隻笑道:


    〝沈公子舟車勞頓,先和穗姐兒一同進府歇息吧。〞


    說罷扯了扯沈莙,他們二人在前頭引路,沈菱則和楚穗並那些仆從一起走在後頭。沈莙此時還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一切都不大真切。她有好多話要和沈菱說,但也顧著他們一路奔波,幾次迴頭去看,卻見楚穗趁著沒人注意偷偷拉了沈菱的手,她這木頭腦袋的二哥將人瞪了一眼卻也沒掙開。


    沈莙微微一哂,覺得自己的心事也沒那麽重要了,往後覷了兩眼,同楚鄢附耳道:


    〝我瞧著你們楚門裏的人一個個端的一本正經,無趣的很,竟也能養出這樣一個妙人兒來。〞


    楚鄢聽了這話表情有些無辜,忍不住為自己家中那些''無趣''的人鳴不平,


    〝楚門隻是有些讀書人的氛圍而已,也並不是人人都是書呆子,閑了一起在學嗣嘻笑玩鬧也是常事。往日裏一處垂釣博弈,談天論地,真要玩起來可不比京中那些公子哥好多少,還有人喝醉了酒和先生一起對罵,旁人就在旁邊分了陣營助威。情詩示愛也是手到撚來,大部分親事長輩都隻是幫著完成最後一步而已。倒是你說的這個妙人兒出閣前卻是個真正的書呆子,琴棋書畫,賬目管家各項都出類拔萃,自幼跟在家主身邊教養,主母早逝,家主那偌大一個宅子也管理得井井有條。雖是能幹,往日裏卻是個輕易不出門書呆子,沒什麽喜歡的消遣,端著一本書一坐就是一整日,所以你瞧著她嬌憨,不是不通人情,隻是自來性格如此,真要耍狠要強起來可是厲害得很,從她能叫一家奴仆服服帖帖便知穗姐兒不是個傻的。〞


    沈莙聽了這話倒安心了,她這二嫂聰慧些也沒什麽不好,沈菱執拗,即便心裏明鏡兒似的,認定了的就是認定了的,太過磊落反倒叫人時常替他捏了把冷汗,有楚穗陪著才叫人放心。隻是她迴頭看了一眼臉蛋紅紅,不住偷看沈菱的小丫頭,一時竟有些摸不清楚鄢是不是在誑她。


    楚鄢嫌主屋西邊不大寬敞,於是便將沈菱和楚穗這對夫妻另安排了一個小院,離他和沈莙並不遠,隔了一條迴廊的距離而已。


    他們一行人進院兒說話時沈莙定眼一看,楚穗和沈菱的手已經悄無聲息地鬆開了,不由得有些想笑,經楚鄢悄悄推了推才勉強忍住。


    楚穗知道沈菱同沈莙必然有很多話要說,因此在基本安置好之後便尋了個由頭同楚鄢一起出去了。而秋桐阿四也被沈菱吩咐一同去了沈莙那邊的屋裏。


    鬧了一陣,此時屋子裏卻變得靜悄悄的,沈莙和沈菱一處坐下,後者也不說話,而是將人從頭到腳仔細看了一遍。


    〝本來也沒幾兩肉,如今倒真成了個病怏子。〞


    沈莙垂著腦袋不說話,看起來有些可憐,沈菱本來還想罵幾句,可想起她這半年的經曆以及南邊關於姬潯的傳言便也不再教訓沈莙,微微歎了口氣,似乎有無限的惆悵,


    〝你啊你,從小小聰明一大堆,說起話來也頭頭是道,偏生瞧上了姬潯,一頭栽楞下去什麽也不顧了。若他隻是個尋常的親王,也不過是門第之苦而已,可如今這般,連他也身在局中無法抽身,卻要怎麽來顧及你啊!那些傳聞未必是真,可它既然傳出來了就必然是穆晟和北堂誠雙方都有意,否則底下人畏懼姬潯威勢,不是得了穆晟吩咐,無論如何都不敢傳出這樣的話來。偏姬潯之前料到會有這樣的局麵,先向皇帝要了和你成婚的旨意,且不管他們究竟是何打算,你都在這渾水中無法幹幹淨淨地摘出來了。〞


    沈菱心裏發恨,卻又無可奈何。穆晟和北堂誠逼迫姬潯是真,姬潯若對沈莙沒那麽上心倒也罷了,偏生他也已經認準了沈莙,向皇帝要旨意便已充分表明了他的心思。既是為了壓下穆晟和北堂誠的打算,又是怕沈莙在沒有名分的情況下吃了虧沒辦法堅持輕易放棄了。


    姬潯到底是姬潯,走一步看十步,沈菱雖氣惱,但也知道此時娶了北堂瑛於姬潯而言是穩賺的買賣,若他沒有遇著沈莙,隻怕早就應了。如今這般局麵,旁人定會將北堂瑛同沈莙一起娶了,也不誤事,姬潯卻遲遲不肯表態反倒在流言傳開後將他和沈莙的賜婚旨意公諸於眾,可見是真心喜歡沈莙。也是因著這一點沈菱才心氣兒稍順。


    〝我不管他和南詔王姬桓的那些破事,他將你扯進這個亂局,將來要娶你就必然要一心一意待你,否則即便你還犯傻要跟著他我也不會應允,幹脆將你捆了帶在身邊。〞


    沈莙聽了沈菱的話,卻是笑了,也不知是不是真心的,但聽她輕聲道:


    〝若真有那一天,我即便是絞了頭發去做姑子也再不會同他一起。隻是……〞


    隻是如今她卻心疼姬潯勝過心疼她自己,局勢緊張,任何一方的實力增減都會影響最後的結果,姬潯若娶了北堂瑛她會心死,姬潯若不娶北堂瑛,北堂誠不願相助,將來他出事了怨她了她又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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