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莙不知道青娘正替她抱不平,她隻是想起了姬潯,單單是想一想心便絞成一團,難受得令人喘不過氣來。|她逐漸平息著情緒,平息著身體上的不適,額間冒出細細的汗,卻又不想被身邊的人知道,好在這時候一個騎馬的漢子從前邊退到了她們馬車前,扯開嗓子問道:


    〝青娘,已經進城了,咱們是不是先送送這對兄妹往他們要投靠的親戚那裏去?〞


    青娘從自己的世界中抽離出來,聽得這句話匆匆掃了一眼沈莙便道:


    〝咱們的事兒得耽誤許久,自然先送陸公子和陸姑娘。〞


    說完卻又想起她和陸鐸即將分別,不由地有些惆悵,瞬間沉默了下來。


    馬蹄聲漸漸遠去,那漢子得了青娘的答複便徑直往陸鐸那邊去了,


    〝這位小哥兒,青娘說先將你們兄妹送到目的地,不曉得你說的那個親戚住在哪裏,偏不偏僻?若是難尋,隻怕還得叫你出來帶路。〞


    此時馬車裏陸鐸正捏著自己手腕上的珠子若有所思,聽到外頭說話的聲音倒是笑了,似是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有些荒唐,


    〝不偏僻,再好找不過。畢竟桑植再大,郡守府邸也還是好找的。〞


    那人萬沒想到自己居然得到這麽個答案,一時愣住了,待到反應過來發現自己已經被馬車拋下了一小截,趕忙追了上去,語帶試探道:


    〝陸公子投奔的是郡守府?如今武陵郡郡守可是楚門那個大名鼎鼎的楚君,陸公子和楚門沾親?〞


    不怪這男子大驚小怪,畢竟楚鄢在南邊太過有名,從小便是這樣。而這樣路人皆知的局麵在他高中狀元成為武陵郡郡守之後更甚。武陵郡的風氣有所改善,楚鄢雷霆手段偏又有潤物無聲的效果,這男子在此謀生,自然比別處的人更感慨這位郡守的能耐。


    陸鐸知他心中所想,見這人當著自己的麵兒將稱唿由''小哥''改成了''陸公子''便知楚鄢的名頭在這荊州無比好用。


    〝是了,小妹生母娘家和楚門原是姻親。〞


    一路上見這公子對自己妹妹多有照顧,怎麽兩人竟不是一個娘生的?這男子心裏好生奇怪,可見陸鐸沒有順勢和楚門攀個大親戚,隻是說了個姻親,這倒也讓他對二人身份信了不少。畢竟楚門在荊州那是什麽樣的人家,既是這家親戚,又怎麽會一路上無仆從跟隨護送呢?


    〝公子若要找做主的人隻怕是要找那位小楚君吧?那何不去官衙瞧瞧?這楚君處理公事廢寢忘食,隻怕人不在府中。〞


    陸鐸暗自嗤笑了一聲,不在府中?他既沒對雲涯閣的人多做為難,那麽沈莙在武陵郡的消息隻怕比他們先到桑植。而楚鄢自然也明白他這種默許消息傳到桑植的做法就是在明說他有意托付沈莙。官衙托人傳話需經太多人,楚鄢得了消息即便公事堆積成山也必然是搬迴府中處理,好等著他將沈莙送來。


    〝無妨,郡守府中總有人認得小妹的,打擾郡守處理公務反倒不妥。〞


    那漢子聽他這樣一說倒也沒再多問,自己勒了馬,仍舊迴到原來的位置,上前領路去了。


    武陵郡雖然一直挺亂的,可是有底下有各種府兵以及小官小吏的郡守還是過得很滋潤的,隻要不去嚐試治理,不追求政績,那麽便是個享福的好位置。隻是這些郡守大都因為沒有''業績''而被調離或降職,因此這個位置一直沒人能把屁股坐熱。不過這並不妨礙郡守府越修越大並且很是豪華。要在桑植找郡守府倒也實在容易,往城中再行半個時辰便能在一堆屋簷裏看見那紮目的琉璃瓦。


    那漢子吹了聲口哨,心道因著青娘看上個公子,他們倒沒少忙活。隻是這漢子離郡守府的大門越近心裏就越慌。門口站著的那一大幫子人是在等誰?難不成是在迎接?不對啊,這對兄妹不是臨時打算投靠親戚的麽?應當沒有通知過這裏。再說隻是個姻親,至於麽?還有領頭那個拄著拐杖的小少年是誰?看模樣打扮以及年紀,該不是郡守?


    直到停在郡守府大門口翻身下馬這人都沒有理清楚亂糟糟的思緒,倒是不知何時那陸公子已經將他小妹扶下車往這裏來了。


    楚鄢的雙眼清澈明亮,在見到沈莙身影的那一刻他的眼神驟然變得無比柔軟。他嘴角帶著笑意,溫柔而和煦。隻是他這副模樣映在沈莙眼中就像有人在用什麽輕輕擊打她的心,那些塞滿的情緒漸漸地往外溢出,不受控製。


    青娘等人跟著下了馬車,這才被嚇了一跳,都忍不住將視線往楚鄢身上掃。跟在楚鄢身邊的奴仆仍是沈莙在宮中看到的那一個,他小心警惕地護著楚鄢,後邊的人也都時刻小心著這群江湖人士。那漢子這才肯定,眼前這人必然是楚門那位遠近聞名的奇才楚鄢。


    他們兩堆人心中百轉千迴,然而沈莙卻隻呆呆站在陸鐸身邊看著楚鄢,眼眶發紅。


    她猶自強撐著,楚鄢卻揮退了身邊書童小廝,自己拄著拐杖走到沈莙跟前,將眼中笑意斂了八分,餘下的隻有無盡的溫柔餘波。他伸出手,輕輕地在沈莙頭上拍了兩下,放柔聲音道:


    〝這一路你受苦了,我眼瞧著人怎麽竟消瘦了這許多……〞


    沈莙從小慣會強撐,隻要她想,即便對著沈菱也能裝出一副煩惱全無的模樣來。這一路她做得很好,無論是在陌生人跟前還是在陸鐸跟前,沈莙都不像是個經曆了這許多的人。可是現在她卻撐不住了,許是因為人變得越發脆弱了,許是因為楚鄢的那句話,又或是他太過溫柔的眼神。沈莙沒忍住,眼淚奪眶而出,她嗚咽著,雙手抓住裙擺,身上不住抖動。


    陸鐸被眼前這一幕駭住了,眼睜睜見楚鄢輕輕將沈莙抱住了,手拍著她的後背,一麵拍著,一麵在她耳邊哄道:


    〝沒事了,如今沒事了……你還有我呢,別哭別哭,若是再將身子傷了,我該惱了……〞


    沈莙一哭就止不住,聲音越發大了,到


    後來尚有嚎啕大哭的架勢。楚鄢知她切忌大喜大悲,見此也是頭疼,趕忙替她擦著眼淚佯怒道:


    〝你若要這樣糟蹋自己的身子我真要生氣了,日後見了你二哥必然一字不差告訴他。〞


    二哥……難為沈莙在情緒激動之餘還能捕捉到楚鄢話裏的重點,因此漸漸歇了傷心,恍然抬起頭來看著他,臉上掛著淚痕,表情卻有些微妙,


    〝二哥要來這裏?〞


    末了又傻傻問了一句:


    〝你怎麽這樣高了?〞


    楚鄢見她不再哭了,總算鬆了口氣,也不顧忌旁人目光,拿了帕子替她細細將眼淚擦幹,輕輕哄道:


    〝你二哥已到江夏郡了,他本就是來尋你的,我傳了消息去,說你在我這裏,他豈能不來?過不了多久你該見著他了。至於我,阿莙,我這樣年輕,你總不能叫我永遠是你我初見時那般個子吧?〞


    沈莙叫他哄好了,這才有些赧然,也不知這是第幾次了,怎的永遠都是楚鄢在哄她?


    周圍的人可算是看了出好戲,但他們心裏的情緒波動可不像沈莙的羞慚那樣簡單,幾乎都在猜測沈莙與楚鄢的關係。親戚?普通姻親怎會叫這楚君這般?若不是普通親戚,那麽這一路怎沒有仆從相隨?


    唯獨青娘若有所思,仿佛想通了些什麽事,如果同這陸姑娘相好的就是這位武陵郡守那麽一切就都說得通了,畢竟楚鄢是楚門下任家主,而挑揀門第這樣的事由楚門這樣的世家做出來倒也挺有說服力。楚鄢長高了不少,從前個子不及沈莙時秦湄尚能誤會,如今他個頭拔高,已超過了沈莙不少,看起來兩人的年紀差距竟也不明顯了。如此一來,青娘豈能不誤會?


    陸鐸見他倆這樣,原是臉色有些難看的,沈莙一路上跟著他,除了懨懨的不愛說話,從不曾多加親近傾訴,更不曾像這般表露情緒。然而在看到沈莙尤帶淚痕的側臉後他反倒有些釋然了,何必再介懷呢?他從來就沒有這樣的立場……


    民見官應當行禮,隻是楚鄢未曾表明自己的身份,而那些江湖人見官的次數少,尤其是楚鄢這個品階的,眼見沈莙大哭,一時有些愣了,自然忘了行禮這茬。楚鄢底下的人隻盼著這些''烏合之眾''早些離開,免得危及楚鄢,自然也不計較這些了。


    楚鄢將沈莙安撫好了,這才有空當打量其他人。他與陸鐸目光交匯,換上一副輕飄飄的笑臉來,看著溫和,內裏究竟怎樣旁人也不得而知,


    〝陸大人,多謝你這一路照顧阿莙,也多謝你將她從雲南郡帶出來。若是不嫌棄這裏簡陋便請到裏頭歇歇腳,喝杯熱茶,也好與阿莙好好道個別。〞


    說罷向身邊的小廝招招手,後者趕忙將一個荷包遞到他手裏。楚鄢接過荷包,向離得最近的一個大漢走去,客客氣氣地將荷包拿給他,和顏悅色道:


    〝也不知這一路給你們添了多少麻煩,這些銀子權當是在一路花費上彌補一二。〞


    那大漢見楚鄢一副霽月清風的樣子,看著好生俊俏,忍不住接過荷包,暗自掂了掂,隻覺沉甸甸的不知超過他們花費銀兩的多少倍,心動之餘卻不住打量著陸鐸的臉色,有些尷尬道:


    〝不用…呃…不勞公子費心,這位陸公子早已付過路費了。〞


    且還多出不少。


    青娘聽了這話不由惱怒,她本是打算賣陸鐸人情,可這些家夥轉背就收了他的銀子,如此不就是買賣了麽?


    楚鄢見這人看陸鐸臉色,倒也有些好笑,隻道:


    〝陸公子給過了是一迴事,我這卻是感謝閣下一行一路上照顧阿莙,除去花費,也有償還人情的意思。還請閣下放心收了,好叫我心安。〞


    那漢子訕訕笑了兩聲,心道這小郡守倒是沒什麽架子,可是怎麽就叫人渾身使不上勁兒呢?


    他依言將銀子收了,青娘卻是惆悵,如今她豈不是要和陸鐸分開了?


    楚鄢邀陸鐸進去,後者卻似乎並不打算照他說的做,隻看了沈莙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情緒,叫沈莙心裏也酸澀難言,她往前走了兩步,看著陸鐸,最終忍不住開口道:


    〝一定要去嗎?這個局早已一團糟了,為什麽還要往裏紮?〞


    沈莙這是真的在關心他,她知道,無論陸鐸做過什麽,將要做什麽,對她卻是好的。


    陸鐸見她這樣,倒是笑了,


    〝我早已身在局中,不拖你下水已是千難萬難了,自己卻抽不得身。但願他果真心疼你,不叫你淌這趟渾水。〞


    末了轉頭看向楚鄢,將笑容斂去,隻剩下嚴肅和莊重,


    〝我便不進去了,免得你我二人相看兩相厭。照顧好她,如今這天底下,真能護住她的人不多,我忖著,至少你楚鄢該是一個。〞


    說罷往後退了退。青娘見他無意留下歇腳,急忙向前問道:


    〝陸公子接下來要往哪裏去?若要往東去,咱們這一路人卸了貨物也是要往那邊趕的,同行豈不方便?〞


    送這兩兄妹走這一趟竟抵得他們平常走幾個月的漕運,這些漢子如今也再沒任何怨言了,倒真盼著陸鐸還能一起上路。


    沈莙見他沉默,止不住憂心,便開口勸道:


    〝南邊馬上要亂起來了,你與他們一路也好有個照應。〞


    陸鐸知道她說這話的意思,他原有自己的打算,此時略一思慮倒覺這樣也可行,便道:


    〝也好,就是不知是否麻煩姑娘。〞


    青娘哪裏會嫌他麻煩,即刻便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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