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昭嘴完一句,就忍不住觀察起了眼前的空悔法師,確實有那麽幾分神韻了。“施主何故這般看著老衲?可是反悔了?”譚昭立刻搖頭:“那不是,就是覺得法師有些眼熟,唔,可能是天下高僧都一樣吧。”……你那表情,很明顯就是快問我快問我啊,鄧繪站一邊表示都沒眼看。但好在佛門的老和尚都非常善解人意,聞言便笑著說:“老衲不過一山間無名寺僧,哪裏比得上天下高僧啊,施主抬愛了啊,阿彌陀佛。”“山不在高,有仙則名,主持法師莫要太過謙虛,再說靈山寺佛心佛德,四十年前眾人皆知,空鏡法師之名,在下亦是佩服甚深。”老和尚既然對他開口,自然是有相認之意,若不然直接不同他說便是了。況且,佛家信緣,此去天方城能在雨夜進寺借宿,未嚐不是一種緣分。空悔卻是麵色大變,他手中的佛珠登時散落了一地,不過還沒等他開口,便聽得遙遙的空中竟是傳來了師兄的聲音:“阿彌陀佛,空悔,你的心亂了。”第179章 提燈見詭(三六) 必不可能。暌別四十年,跨越陰陽,師兄弟兩人終於再度見麵。像是這樣的時候,是不需要其他無關人士在場的,譚昭妥帖地請空悔法師找了個僻靜之所,然後將褡褳裏的老和尚放了出來。“師兄!真是你?”四十年過去,空悔已經從二十出頭的少年郎成了行將就木的老頭子,當初他因緣際會撿迴了一條命,可等他修養好身體去靈山,卻聽到了師兄化怪自縊於靈山寺的消息。當時靈山附近,全是玄師,他廢了好大的功夫混進去,卻是連師兄的屍身都沒找到。後來遍尋不獲,又無仇可報,他就想要將靈山寺傳下去。隻是這麽多年過去,他都老了,他心裏的結卻依舊參不透。他能一眼看出歸元心在紅塵,不過是因為他自身心中貪嗔癡恨一樣不缺,故而才能一眼辨明。論修佛,至今他不過是個門外漢。“師弟,別來無恙,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譚昭從廂房裏退了出來,至於那位主持心中的心結,顯然空鏡老和尚會解決,他忍不住拍了拍手掌,轉頭就對上了某位三殿下幽幽的目光。咳,鄧鄧你怎麽不攔著點?鄧繪心想我管你呢,你浪得這麽快樂,你看我攔著你了嗎?“你們的苦菜根吃完了?”歸元一噎,這人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但思及方才從這位鄧先生口中所述的真相,他於情於理,都該深深地對這位冕下鞠一躬。“多謝冕下出手,還天方城及……”他這輩子鮮少如此誠心誠意地低順著眉眼居於下方,然而話還沒說完,就被人語氣冷漠地打斷了:“請問,你是以何身份說這句話的?若是佛門弟子,你應當還不算,但若是普通百姓,也不必道謝,畢竟這隻是舉手之勞。”什麽身份?歸元腦子忽然一僵,他這才發現,他潛意識裏依舊還是將自己當做“三殿下”,哪怕他逃離了那座城池,也拋棄了這個身份所有的好壞,但將他桎梏在原地的,從來不是身份和地位,而是……他自己。“抱歉,是我失言了。”譚昭不喜歡居高臨下地同人說話,便隨便坐在了門口破舊的蒲團上:“我卻不這麽覺得,三殿下你覺得呢?”啊,好生敏銳的人,難怪此人年紀輕輕,便已經是萬人不及的超一級玄師了。鄧繪見兩人要聊自己不感興趣的話題,非常貼心地跑後廚自己下麵去了,什麽?你說那碗清湯小米粥?那不是餐前小飲料嗎,根本吃不飽好不好。昨夜的雨下得非常大,今天起來寺內都是落葉,淺綠色的,深綠色的,還未及深黃就直接離開了樹幹,就像很多很多半路夭折的計劃和人一樣。歸元摸了摸自己的雙腿,其實從前還有些感覺,但現在也就隻有陰雨天才能提醒他,他從前竟也是個健全之人。“這個天下,不應該由我這樣的殘缺之人來繼任,人的心是會變的,這實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的父皇年輕時也曾是一位勵精圖治的君王,他也有過宏大的抱負,可現在他日簿西山,昏庸得太上皇見了,怕是都能從皇陵裏跳出來打他。”“不瞞先生,我如此這般離開京城,午夜夢迴,也曾惡毒地想過招兵買馬殺進皇城,叫所有看不起我的人統統付出代價。”譚昭一窒,然後問了個問題:“你覺得這惡毒嗎?”“不問緣由、隻憑私欲,不惡毒嗎?”難怪老皇帝死也要把人弄迴去了,這位確實很有仁君的風範:“我不這麽覺得,我認為這是必要的樹立威嚴,再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既然怨恨,此人必然曾經對你出手,那麽不過是一報還一報。”“我甚至,還心思陰暗地想過打斷世上所有人的腿,是不是很可怕?”這確實挺可怕的,但:“你做了嗎?”沒有,他甚至連人都不想見,躲在了這座深山裏,準備了此殘生。三皇子有些落寞,然後就聽到人拍著手說:“我明白了,為什麽老皇帝不喜歡你了。”“為什麽?”“因為他嫉妒你,他日漸衰老、心思陰鬱愈發控製不住自己的卑劣心,但你正直壯年,宅心仁厚且天生聰慧,若不然,你母妃家世普通,他為何要扶植你做大皇子的磨刀石?並不是因為你年紀剛剛好,而是因為他嫉妒你啊。”三皇子一愣,顯然,這種話沒有人跟他說過,他也從沒有往這方麵想過。一時之間,他居然傻傻地問了句:“真的嗎?”“假的,我瞎猜的。”見人瞬間清醒,譚昭支著腦袋說,“不過你要是感興趣,可以自己迴京問問他。”歸元興致缺缺:“不用了,也沒那麽……”“我可以幫你治腿。”什麽?歸元驚愕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這雙腿,宮裏的太醫,宮外的神醫,天底下的好大夫都看遍了,沒一個人能治,而且這麽多年過去,就算當時能治,現在……應當也沒什麽可能了。“請你不要用這個……”“我從不拿別人的痛處開玩笑,能治就是能治,不能治就是不能治,我好歹也是個超一級玄師,總歸是有幾分別人沒有的本事。”這也太神了吧?如果能治的話,那他確實很想迴京見那位好父皇最後一麵,皇位不皇位什麽倒是其次,他就是想迴去把人氣死。歸元甚至沒有多少猶豫:“我需要付出什麽?”聰明人,譚昭站起來:“靈山,你知道在哪吧?按照這個圖紙,重新複原靈山寺,這裏曾經布過風水陣,讓你的人小心點。”歸元接過:“僅此而已?”“自然,雖然你曾是皇親貴胄,但在大夫眼中,隻是一個病患而已,你治腿,我索取報酬,就這麽簡單。”好奇怪的人,但卻完全令人討厭不起來。“哦對了,藥材自理,稍後我會開方,未免你到時候喊鬧,事先說明,我的方子有些特殊,如果你屆時受不了……”歸元搖頭:“必不可能。”與當一個殘廢相比,哪怕是用刀刮他的骨,他都受得住。然後,歸元發現自己……說早了。你沒說是這麽個特殊法啊!可是這藥湯真是該死的有效啊,他居然有知覺了,本來差點被熏暈過去的三殿下頑強地又坐了起來,已經被他從山下召迴的死忠看到主子這般模樣,真是……yue,好臭!就,蠻考驗忠心的,比狼狽離京時還要考驗人心。隻可惜,某位罪魁禍首開完方子後,就直接離開了山中野寺,更過分的是,還把空悔法師還帶走了,不過這倒給了他們更好的活動空間。**“我還以為,你會勸那位三殿下去繼位呢?”畢竟如果皇位落定,對於龍脈來講肯定是一種好處,到時候修補龍脈、超度天方城必然事倍功半。如果是還在任務期,鄧繪必然會選擇說服三殿下繼位。“這種事情,旁人勸有什麽用,再說他不信我,我說什麽必然都是徒勞。”譚昭將棋子落下,“該你了,別耍賴。”鄧繪開始抓耳撓腮,他倒是很想問卜,但想想還是算了,不過一局棋而已:“下好了,沒想到你還挺通透,不過以你的口才,怎麽能說是徒勞呢?”“將軍,嘿嘿!”譚昭樂嗬嗬地落下,然後揚眉,“人都這麽慘了,有選擇未來後半生的權力,我跟這個世界有半毛錢關係啊,要為了它去逼人繼位?”再說了,皇帝這種東西,狗都不當。係統:那你還當那麽多次,難怪你這麽苟,嘖~[少拿話激我,我不吃這一套。]“可惡!又輸了!你再這樣,我要掐算了!”譚昭挑釁:“來呀,誰怕誰啊!”然而……特麽的這人是真的開掛啊,鄧繪最後氣到丟了棋子去騎馬,不過幸好沒過多久,終於走到了天方城。朔方的夏天,哪怕是正午,熱起來也與中原腹地不同。特別是天方城,死寂的天空,死寂的土地,遙遙地望過去,除了空中盤旋的烏鴉,其他沒有任何的活物。真正的、具現化的生靈塗炭,是遠比描述和傳聞中更加的慘烈,哪怕已經過去了半年,衝天的血腥味依舊濃烈得讓人生理不適。“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兩位法師原地念起了往生咒,可這對於滿城的鬼魂而言,不過是杯水車薪,洛乾風的眼睛赤紅,顯然他已經感受到了城中的召喚,若不是蔣識月此刻拉著他,他或許已經衝進了城內。鄧繪作為一個局外人,此刻也發不出任何的聲音,他甚至有些慶幸於自己拉著譚昭過來了,若不然這滿城的孤魂野鬼啊,要到何時才能停止靈魂的嘶吼啊!他看向難得嚴肅認真的譚昭,不怪人能提前退休,就這份能力和格局,活該人家身負大功德大能耐。“二位,準備好了嗎?”空鏡笑著同師弟道別,洛乾風則是將蔣識月拜托給了鄧繪照顧:“你放心,這一次我絕不會食言。”蔣識月含淚點頭:“我相信的,一直相信。”譚昭就帶著一怪一鬼,毫不猶豫地向天方鬼城進發。第180章 提燈見詭(完) 鎮守輪迴、不空不出。距離血洗發生已經過去足足半年,但站在城門之下,譚昭依舊能非常明顯地感覺到裏麵的地動山搖。這並不是物理層麵上的,而是……唔,具體點來講,是這裏的“氣”依舊還在劇烈地動蕩,恐怕這裏的巨變已經驚動了此方的天道力量。也在想辦法修複這片土壤,但顯然收效甚微。護城河裏傳來濃烈的腥臭味道,哪怕河麵上並沒有屍體,但曾經這裏顯然填滿了人類的屍身,譚昭能感覺到河底隱藏著不少鬼魂,它們有些甚至都沒什麽神智,隻由怨恨戾氣驅動著活動。“這城門,是你關的?”洛乾風麵色沉重地點頭:“是我,城中百姓的屍身也都是我收殮的,但太多了,和大匈的軍隊混雜在一起,最後我聚齊在空地上,放了一把火,我到現在都記得那股濃烈到嗆鼻的味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這個話題顯然太過沉重了,譚昭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眼看著黃昏最後一絲陽光墜入地底,譚昭立刻道:“走,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