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麽?”空鏡卻微微一笑,態度非常和善:“看來這位小友認出了老衲的身份。”許世原終於捋順了舌頭:“他是四十年前那隻怪!”關於靈山寺的傳聞,多數都是編造羅織的假故事,四十餘年前,當時大魏還不是大魏,還是前朝末年時期,那時昏君貪圖享樂、不理朝政,百姓名不聊生、苛捐雜稅非常嚴重,那時候的提燈衛也被打壓得非常嚴重,京中甚至沒有一級的提燈玄師。蓋因為當時的昏君非常懼怕鬼魅,皇宮有龍脈庇佑,鬼魅天然不能入內,故而玄師對他來講,隻是武力值稍微高一些的侍衛,且玄師常年與鬼魅打交道,昏君認為這非常不吉利,甚至並不允許玄師出入京城內城。所謂上行下效,前朝末年,提燈衛的地位很低,玄師也多不受達官顯貴待見,但求神拜佛除外,昏君本人就很喜歡拜佛,故而那時佛寺林立,隻要主持的水平及格,香火都不會太差。靈山寺,便是興於前朝的佛寺,它並不是如傳說中一般是座假廟,反而切切實實是當時這一片中香火最好、佛法最精深的廟宇。一到休沐日,靈山寺人頭攢動,山下叫賣的攤子能將整個山麓地帶占滿。但很快,天災降臨,水患瘟疫橫行,朝廷不作為,叛軍又四起,這一帶的百姓傷亡慘重、食不果腹,甚至因為打仗征兵,留下的全是婦孺弱小,可官兵打來了,他們隻能逃,往山裏逃,乞求靈山寺的庇佑。靈山寺的空鏡法師,是有佛心佛德的仁善之人,他當即洞開佛寺,接納了所有的難民,然而佛寺太小了,哪怕他想要庇佑所有人,也力所不能及。而且這麽多人,寺廟裏也沒有那麽多食物,佛寺清苦,沒有葷腥,沒過幾日就有人餓暈了過去。空鏡法師帶著一眾僧人,在佛像前念了足足三天三夜的經,但念經解決不了任何的問題,於是他帶著武僧入山,不僅開了殺戒、還讓百姓在寺內吃肉。佛門第一誡,便是不得殺生。可為了讓百姓活下去,他帶頭上山捕獵,留在山上的百姓都是弱小,有些病得都走不動了,食葷能更快地好起來,於是空鏡法師願意以一人之破戒換取所有人的平安。所有的殺孽,都由他來承擔,空鏡囑咐其他的僧人,等一切結束之後,便將他葬在後山,為那些死在他手中的動物生靈祈福贖罪。然而一切結束之後,他還未坐化,便有官兵闖了進來,有百姓的指人,說他們是酒肉和尚,還從後院挖出了食肉的骨頭。官兵見此,便要查封寺廟,叫所有僧人吃罪。空鏡法師自然不願見僧眾受辱,便要以一人承擔所有罪責,然而……沒有人聽他的話,官兵斬殺了寺內所有的僧人,就像今朝對前朝的全盤否定一般。空鏡法師是最後一個死的,他死時看著曾經救助過的百姓,原本澄明潔淨的心裏,忽然生出了仇恨。“阿彌陀佛,老衲確實是四十年前,留下這座墳塋的怪。”好坦白,好直接,所以這老和尚出現的目的是什麽?譚昭心下不解,嘴上倒是認錯得飛快:“抱歉,驚擾了主持法師,是我們魯莽了。”老和尚脾氣也很好,聽完搖了搖頭:“其實今日,不是老衲第一次見施主了。”“嗯?”“老衲與施主第一次見麵,是在萬和城外的小河村。”空鏡法師微微一笑,“當年有些人跑得快啊,老衲一不留神,他們就跑遠了,不僅找到了新的地方繁衍生息,也忘了曾經的血債血還。”……艸。第162章 提燈見詭(十九) 直鉤釣魚。他就說吧,他就說吧,當時就應該扭頭離開的!譚昭摸了摸自己並不存在的運氣光環,一時間有種又氣又好笑的感覺,難怪那天在離開森林時,他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在窺伺他一樣。現在算是破案了,原來是這個老和尚啊。“施主禦劍飛行,能人之所不能,老衲佩服至極。”鄧繪已經完全聽楞了,怎麽迴事?不都說古代民風淳樸嗎?這怎麽一個個的人均心眼子一百起步啊,合著他們剛一落地,就直接掉馬了?!譚昭聞言,也是破罐子破摔了:“多謝法師誇獎,一點雕蟲小技,不足掛齒。”老和尚一聽,臉上的笑意更濃:“與施主說話,當真叫人心情舒暢,隻可惜這世上汙濁不堪之人甚多,實不相瞞,老衲有一事相求。”好直接,譚昭看了一眼還在吸收力量的洛乾風:“你怎知道我會答應?”“阿彌陀佛,施主天生佛心,眼明心亮,哪怕非是己身之事,若入眼,必也會傾力相幫,老衲不過是剛巧出現在了施主的眼前。”他在小河村盤踞十數年,未曾見過一個玄師,然而那一日,突然就出現了這樣一個人,空鏡法師就知道,自己的緣到了,果不其然,現在也印證了這一點,“實不相瞞,此處的風水陣,乃是老衲所設。”鄧繪驚愕出聲:“什麽?”他是聽譚昭訴說過這風水陣之厲害的,他還以為是什麽仇人或者玄師為了對付怪弄出來的,沒想到居然是自己弄自己?老和尚是個狠人啊,哦不對,狠怪。“這位施主,莫要不信,老衲生前對風水一道還算通透,這靈山當年可不是現在這般,隻可惜……”空鏡法師停頓了一瞬,然後並沒有把話降下去,反而是繼續說了起來,“當年之事,你們方才已經聽這小子講了,他說的並無半點偏頗,老衲破戒之事,確實屬實。”情緒好穩定的老和尚,很難想象當年他死時,心裏是如何的悲痛!“阿彌陀佛,說來實在叫人慚愧,當年老衲成怪,乃是一念之差,等老衲清醒過來,所有官兵皆死於老衲之手,老衲手染鮮血,已做不得佛門弟子。”怪與鬼不同,它們受天地感念而生,心中含冤,就像洛乾風一樣,空鏡法師死後成怪,第一緊要也是手刃仇人。他下手的時候沒有半分猶豫,但殺人就是破戒,這與他在山上打獵給百姓裹腹不同,那時他手裏雖有屠刀,心裏卻還坐著佛祖。事實上,當百姓帶著官兵來到靈山寺指認他時,空鏡法師心裏並沒有任何的惱怒與生氣,他非常平靜地接受了這一事實,畢竟當初他那麽做,也並不是為了百姓的迴報與愛戴。可一人做事一人當,殺戒隻有他一人破了,也當他一人承擔孽果。空鏡法師不明白,為什麽這些他曾經救濟過的人,會反過來汙蔑他們,甚至要靈山寺覆滅不可!“阿彌陀佛,後來老衲下山,到了山下的村子裏,才知道有一婦孺身懷六甲,卻不知生父是誰,她不願意指認是何人奪走了她的清白,故而將名頭落在了靈山寺頭上。”老和尚慈悲一笑,臉上露出了悲憫的神色:“後來老衲好心,替這個孩子找到了它的親生父親。”譚昭聞言,非常適時地讚揚了老和尚的好心:“法師果然心善,真叫在下佩服。”許世原:……做玄師的,都這麽會說話嗎?!“不過一樁小事,哪值得施主誇讚。”老和尚雙手合十,微微一笑,“老衲是不願殺生的,可有些人性本惡,我本無再造殺孽之意,可偏偏這些人貪得無厭、性情狡詐,不僅叫來了無數玄師,更是驚動了提燈總府。”老和尚人精一個,哪怕他佛心破了,人間道理卻心裏門兒清。玄師皆知怪乃含冤而生,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八個字他們貫徹得比誰都徹底,誰也不敢打賭身負力量的怪會報仇到什麽地步,畢竟殺人這種事情,一旦有了開端,就很難結束。鬼魅複仇,多數會殺瘋了心智,在玄師而言,怪不過是高級一些的鬼。空鏡法師在看到提燈衛的時候,就明白如果自己不“死”,哪怕自己力量強橫,也得忍受沒完沒了的試探和算計。這與他的打算完全背離,於是他給自己準備了一場謝幕。“所以,當年法師您……”“不錯,老衲詐死,布下風水陣,為枉死之人贖罪、超度往生。”老和尚道了聲佛偈,“這樟木盒子裏,確實封存了老衲大半的力量,若是不然,那些玄師也不會相信老衲真的心生死誌。”譚昭一想也對,這風水陣確實也隻有眼前的老和尚才能布下,畢竟如果是其他人,沒有人會在意已經破敗不堪的靈山寺。這座小寺廟並不是偶然被陣法隱藏起來的,而是……被眼前的老和尚故意藏起來的。當年老和尚因為心善收留了百姓,百姓卻報之以屠刀,他死後化怪,便認為這世上無人再有資格踏入靈山寺。“靈山寺”,就是老和尚心裏最後的一片淨土。它破敗不堪,卻依舊堅挺地臥在靈山之上。“靈山腳下,埋了老衲親手覆滅之輩。”空鏡法師說完,指向周遭的四座大山,“而在這四座山上,是老衲親手修築的墳塋。”而這些墳塋裏躺著的,是那些因為他一念之善,為了保護他死於官兵之手的僧眾,其中一座山上,是他當年狩獵的動物骸骨。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他身帶罪孽,已入不得佛國,但至少那些真心追隨他的僧眾,他們應該去往佛國。人間汙穢,隻有位於山之巔,方得一絲清淨,那些玄師還以為這些墳塋圍攏靈山而造是為了鎮壓他,故而並沒有對這些墳墓動手。老和尚這麽一說,譚昭臉上難得露出了錯愕,他其實很多時候都不理解佛門苦修的含義,今生緣前世結,此間債來世還,不管怎麽算,修佛都似乎是在為來世行善積德,對譚昭這種抱著“有今生沒來世”的人來講,真的蠻難理解修佛之堅定。從外人看來,這靈山上的風水陣何其狠毒,可對老和尚來講,這是他的修行,是贖罪,是對佛祖的懺悔。說是為了擺脫提燈衛的追捕,可將自身力量封印在此,那麽作為布陣且身在此陣中的人,空鏡法師必然日夜承受著風水陣的影響。“法師,你後悔了嗎?”空鏡法師雙手合十,臉上依舊帶著微笑:“身在此山,迷霧籠罩,未見前路,吾心不悔。”可前路已見,眾生之苦,他已嚐到了自己釀成的苦果。“老衲從前以為,出家便是自紅塵人間出世,已非是人間之人,六根清淨,凡俗不染,可到死的那一刻,老衲恍然想起來,眾生皆苦,老衲亦是眾生。”他能理解百姓之苦,可他之苦?誰來解?空鏡法師想了又想,自渡者天渡之,無人可解,便由他親手來解。“法師佛法精深,世上少有人及。”鄧繪聽一人一怪你來我往,還談起了佛法,姓譚的今日的嘴巴也跟抹了蜜似的,居然不嘴人了,怪叫人不習慣的。怎麽說呢,不愧是提前退休的宿主,這認真起來,確實賣相不錯。適時,他聽得人開口:“既是如此,法師已做成了自己想做成的一切事,還有何事需要在下來做?”老和尚微微一笑:“阿彌陀佛,隻是一件小事。”“什麽小事?”“老衲如今這般,與旁邊這位小友有何區別?”譚昭洗耳恭聽。“實不相瞞,這四十年中,老衲的肉身,它跑了。”老和尚說完,第一次露出了愁苦的表情,“它似乎不願叫老衲找到它,施主心明澄澈,必然已見過它,是不是?”紅眼睛?!可不對啊,紅眼睛隻在夜間出沒,明顯帶了鬼氣的。譚昭心下疑惑:“你確定?”“老衲確定。”空鏡法師看了一眼自己被破的風水陣,更準確來說,是望向遠處的靈山寺,“老衲快要消亡了,新的怪出生,舊的就會老去,老衲在小河村四十年,勘不破迷障,唯一心願,便是與靈山寺合墓。”這實在是一個叫人拒絕不得的請求:“為什麽是我?”老和尚抬頭:“因為緣。”……佛門的禿子就這點不好,不想講人話的時候就講緣,譚昭捋了捋心裏的信息:“那麽還有一點,當日在萬和城出售的那節鬼雷擊木,是法師你示意的嗎?”老和尚也很坦然,直接就承認了:“對,因為察覺到了同類的氣息,聞其虛弱,便生惻隱之心。”誰知道,不僅釣到了同類,還釣到了緣。譚昭忍不住捅了一下鄧繪,看看你,你看看,簡直是直鉤釣魚啊。鄧繪當然躲啊,誰知道古代的套路這麽深,他忍不住看向老和尚:“那本遊記,是不是也是你搞的鬼?”老和尚微微一笑,他沒說一個字,但卻好像說了很多。第163章 提燈見詭(二十) 一點江湖伎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