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老頭的話,梟試探地打量著葉蘭淑的臉色,卻見她一襲黑紗遮住了麵孔,根本看不見。


    梟又看向男鬼,男鬼用著那死人頭顱,全黑的眼珠中沒有半點光彩。


    但男鬼懂了他的意思,放在他肩膀的手指緊了緊:“吃吧。”


    男孩這才學著老頭的樣子咬了一小口,細細咀嚼起來。


    老頭盯著他打量片刻,沒有發現問題後才一步三迴頭地迴到櫃台上繼續寫著什麽,寫到一半又忍不住偷瞄這邊的情況,生怕一個沒看穩又出現什麽新幺蛾子。


    這次梟很順利地吃完了所有東西,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滿足。


    葉蘭淑新奇地打量著梟:“哇,第一次見你這個樣子,心情很好啊。”


    “小孩都是這樣,吃飽喝足心情就好了,他一直沒吃飽過,情緒自然很低落。”老頭頭也不抬。


    “啊?你一直沒吃飽?怎麽不說啊?”葉蘭淑十分詫異。


    老頭這個時候倒是很淡定:“也許他也不知道一天隻吃一頓是不正常的吧。”


    葉蘭淑:……


    “真抱歉啊……我死太久了,早不記得吃飯——”葉蘭淑突然頓住,後知後覺不太對,僵硬地看向老頭。


    老頭低著頭,像是沒注意到這邊。


    葉蘭淑悄悄鬆了口氣。


    在葉蘭淑他們帶著梟要離開時,老頭突然開口。


    “下次來的時候不用戴那麽多東西,自己來就好了。”


    葉蘭淑一時間沒有明白老頭的意思。


    “怎麽知道的?”男鬼倒是沒意外,平靜問道。


    “傳言邙山上死靈遍地,靈魂皆呈現出死時的模樣,但沒想到竟然有可以做到這樣程度的。”老頭掀起眼皮,混濁的眼珠閃過一絲利光,“二位身上死氣彌漫,特別是你——”


    老頭看向男鬼:“殺氣過重,你渾身的煞氣幾乎能肉眼看到了。”


    “再者說……”老頭閉了閉眼,“你頭頂的那顆頭顱,不僅屍斑露出來了,那濃重的土腥氣和屍臭是多少鬼氣都遮蓋不住的。”


    男鬼:……


    “說起來你們可能不信,老夫今日也是第一次見,我見到你的第一眼就看出你不是活人。”老頭看著男鬼,“但這孩子又確實是活人,我也是害怕是孩子招惹了厲鬼,這才讓你們進來的。”


    “那你人還怪好嘞。”葉蘭淑嘿嘿一笑。


    “你們既無惡意,那往後來便是了……就是別頂著別人的頭顱來了。”老頭看看男鬼的頸上,有些不忍,“人都死了,何必如此折辱。”


    “啊?”葉蘭淑疑惑,“這頭的主人答應了啊。”


    老頭:……?


    “我們可是告訴他了的,他自己說可以我們才洗幹淨用的。”葉蘭淑無辜道。


    老頭:……


    老頭不理解,但老頭很震撼。


    墨寒羽能理解,因為他也很震驚。


    這頭的主人心要多大啊……


    老頭圍著男鬼打轉幾圈,最後還是送了他一個鬥笠,幾乎遮蓋了其首。


    “現在天已經亮了,街上不少人,你們迴去的時候小心點兒,要是被發現了得引起多大的恐慌。”老頭光是想想都覺得頭疼。


    兩鬼連連點頭,帶著梟走出了門。


    不消一會兒,墨寒羽便見到了那心大的鬼魂。


    男鬼被攔腰截斷,腸子內髒在腹部吊著,血糊糊一片,懸在半空中,烏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們。


    “怎麽樣?”隻剩下上半身的男鬼幽然問道。


    “被認出來了。”葉蘭淑歎著氣,取下了黑紗和披風,“那老頭說他一眼就看出來了。”


    說話間,無頭男鬼取下了頸部的頭顱,想遞給他,卻忘了普通鬼魂是無法觸碰實物的——即使是自己的屍首——那頭顱直直地掉在地上,滾了兩周。


    半截鬼:……


    “你是故意的嗎?”從屍首的腐爛程度可以看出半截鬼是新死不久的,應當和他們並不熟悉。


    “……並不。”無頭鬼將頭顱撿起,“要和你屍體一起埋起來嗎?”


    “……算了,就地埋了吧。”半截鬼卻搖了搖頭。


    “不,別埋這兒。”葉蘭淑反對,一手把傘遞給無頭鬼讓他幫自己拿著順便抱過那鬼的頭顱,一手攬住那鬼的肩膀,“你新來的不知道,這兒有個到處刨墳的白癡,還是給你屍首埋一起吧。”


    半截鬼:……


    “……山上還有這種鬼嗎?”那鬼眉頭挑了起來。


    “……奇葩的多了去了。”葉蘭淑扯了扯嘴角。


    ……


    葉蘭淑和無頭鬼第一天什麽都沒遮掩去找那老頭的時候,那老頭嚇得差點從凳子上掉下來。


    葉蘭淑對老頭這個反應很疑惑。


    “他不是都知道我們是鬼了嗎?怎麽還這個樣子?”


    葉蘭淑扭頭問無頭鬼。


    無頭鬼也不明白。


    墨寒羽很明白。


    畢竟他是旁觀者。


    想象一下。夜晚,弦月掛在半空,散發著黯淡的光芒,天上也沒什麽星星,昏暗籠罩大地,街道上的攤販都已收攤,人們走進家門,正是睡覺的時候,隻有寥寥幾戶人家亮著昏暗的燭光。


    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葉蘭淑身穿紅色嫁衣,撐著紅傘,一襲黑色烏發拖至小腿,她今日還專門幻化了一雙繡鞋,走進醫館,留下鮮紅如血的痕跡。在昏暗的燭光下,慘白的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鮮紅色口脂染在她烏紫的嘴唇上,透著股淒森森的味道。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厲鬼索命來了。


    葉蘭淑滿臉笑容地看著老頭,剛準備說什麽,身後發出鎧甲碰撞的聲音,扭頭一看,見無頭男鬼也走了進來。


    這男鬼身上寒光粼粼,血漬猙獰斑駁,再加上他沒有刻意遮掩身上的殺氣,剛一進屋,森寒的殺氣頓時布滿整間屋子,連燭火都弱了不少。


    老頭還沒從葉蘭淑的形象中緩過神,便再次受到這強大的衝擊,差點嚇得暈過去。


    “誒誒誒,怎麽了這是?”


    還好葉蘭淑及時出聲,老頭哆哆嗦嗦地認出了他們。


    “你……你們——”老頭驚疑不定的目光在他們之間來迴遊蕩。


    “我們聽了你的話,給梟做了烤肉什麽,他吃的確實很開心。”葉蘭淑笑容晏晏地向老頭道謝,“我記得看病是要錢的,但山上沒有金銀,就跑了好幾座山給你拔了點兒草藥。”


    反正她是鬼,飄的快。


    說著,將袖裏的東西遞給老頭。


    老頭明顯還精神未定,神情恍惚地看去,卻是瞬間清醒了:“這是——雕棠?鬼草?還有……榮草?這……這些都是給我的?”


    “是啊是啊,就當作診費了。”葉蘭淑笑道。


    “這……這太貴重了。”未曾想,老頭卻是搖了搖頭,“我不能收。”


    “這有啥貴重的?山裏還有很多呢。”葉蘭淑不解。


    “……這些草藥生長的山勢奇特,鮮少有人前往,即使碰見了也極少有人能迴來,所以價值昂貴,榮草便罷了,這雕棠和鬼草當真——”


    “你要不要那我就拿迴去當肥料了。”葉蘭淑道,“反正無論如何都會用掉,與其交給我浪費,不如你拿著,去救人。”


    老人一怔。


    葉蘭淑笑了笑:“也好讓世上少些我們這種無處可去的靈魂。”


    說話間,寒風吹進門內,化作穿堂風一閃而過,風吹亂了老頭櫃台上的零散藥材,卻未能掀起葉蘭淑的一片衣角。


    “邙山虧待你了?”無頭鬼突然幽幽問道。


    葉蘭淑:……


    老頭:……


    “不要打斷這感人的氣氛好嗎?”葉蘭淑沒好氣道。


    “是你自己說話有問題。”無頭鬼冷聲道。


    葉蘭淑撇嘴,將梟扯了過來:“來,給這孩子喝藥吧。”


    老頭好像才緩過神,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轉身進到裏屋將熬好的湯藥拿了出來。


    接下來的事情平波無奇,梟每日白天跟著無頭鬼和葉蘭淑學習,晚上過來喝藥。


    過了幾個月,像是終於相信了葉蘭淑他們對自己的善意,梟不再像剛來時那樣局促,在和他們相處時放鬆了許多。


    “挺直背。”


    墨寒羽正想著,聽到無頭鬼衝梟道。


    “挺直你的脊梁。”無頭鬼又重複了遍,“教你武藝,是為了讓你有足夠的實力保護自己——雖然這麽說,但刀劍什麽做出來就是為了殺人的,無論目的是什麽。”


    “你日後很可能會出去闖蕩,所以我希望你能記住。無論何時,不要被心中的殺意遮蓋住了雙眼。”無頭鬼蹲下身,將手搭在男孩的肩膀上,“做人,要明事理,辨是非,知善惡。用你的理智去控製自己的行為,不要被一時的情感淹沒,做出可能會令自己後悔的事。”


    無頭鬼說著,摸了摸梟的頭:“我現在說這些你可能不懂,但你要知曉,如果單有武力卻沒有與之相匹配的思想,被人稍微一彈撥就順著人走的話,隻能成為一件毫無思想的兵器。”


    “——而不是人。”


    無頭鬼頓了頓:“我希望你能成為一個獨立的人,而不是任人擺布的工具。”


    “你現在和他說這些太早了吧。”葉蘭淑掛在旁邊的樹上,衝他道。


    “這種事情說的越早越好。”無頭鬼直起身,“雖然不知道他之前經曆了什麽,但畢竟還是個孩子,教孩子當然要從小教,現在和他說已經有些晚了。”


    無頭鬼說著,又摸了摸男孩的腦袋,像是笑了下:“希望他能懂吧。”


    說罷,剛抬起手,便感到一股熱熱軟軟的東西覆蓋在了自己的手上。


    無頭鬼愣住了。


    葉蘭淑也愣了。


    梟第一次主動伸手,握住了無頭鬼的手掌。


    無頭鬼的手很大,即使梟兩隻手都攥住,也還隻是覆蓋了不到一半。


    “你……叫什麽?”梟仰起頭,黑色的瞳孔中閃著晶瑩的光芒,微弱卻足夠耀眼。


    墨寒羽忽然全身一寒,他猛地發現男孩和那個女人長的很像,也許是這些天養起來了,臉上的肉變多了,原本的樣貌便露了出來。


    男孩五官精致,除卻眼睛外其餘幾乎和那女人長的一模一樣。那雙眼睛眼型偏細,眼尾下垂,眉峰銳利,深邃的瞳孔中閃著微亮的光芒,宛如夜空中閃亮的星光。


    梟靜靜地望著無頭鬼,等待著他的迴答。


    盡管男孩麵色平靜,但墨寒羽能感受到他顫抖不安的心跳。


    無頭鬼半晌沒有動作,也沒有迴答,因為沒有頭顱,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又想幹什麽。


    但梟直覺他在盯著自己。


    許久沒有得到答案,男孩終於垂下了眼眸,手指被染上了幾分寒氣,指尖微微顫抖,輕輕鬆開了無頭鬼的手。


    不曾想剛剛鬆開,便被無頭鬼大力抓住,緊緊握在手裏。


    “抱歉,剛才在想事情。”無頭鬼說著,語氣染上幾分笑意,“我叫柳鴻玉。”


    哦,柳鴻玉。


    柳鴻……


    ……???


    墨寒羽猛然抬頭,看向無頭鬼。


    他就是秦梟和他們說的,教他東西的那個?


    雖然之前早有感覺,但當答案揭開的這一刻還是忍不住驚訝。


    “柳……鴻宇?”梟微微歪頭,有些糾結地皺起了眉頭。


    “鴻玉。”柳鴻玉很有耐心,隨手拿過旁邊的長槍,在地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葉蘭淑教過梟這幾個字,所以他輕而易舉地記住了柳鴻玉的名字。


    “……既然把他倆的名記住了,那順便記一下我們的唄?”


    幽幽鬼音從樹縫間傳出,一扭頭,發現不知何時周圍又圍了一眾鬼魂。


    “我叫張三。”


    “我我我,我叫李四。”


    “我還王五呢!一邊玩兒去,我,我叫李渡。”


    “………”


    柳鴻玉:……


    葉蘭淑:……


    兩鬼很快被一擁而上的眾鬼擠出了梟的身邊,隻能站在外圍望著被一眾鬼魂團團圍住的梟。


    葉蘭淑:“……他們別太離譜。”


    柳鴻玉保持沉默。


    ……


    自那天後,梟終於開始主動和那些鬼魂接觸,聽那些鬼魂給他講自己生前的故事。


    “我和你說啊,想當初我也是將商鋪開遍靖國國土的男人,可惜最後被手底下的人背叛殺掉了。”


    “我是因為父親找外室,寵妾滅妻,讓我和我母親流落街頭,母親病重又沒錢治療,我一氣之下把那兩個狗東西都宰了,然後就上了通緝令,嘿嘿……我就自報官府,把懸賞金全部給了我娘,然後我就被砍死了。”


    “我是因為媳婦跟人跑了,一怒之下去參軍,運氣不好正碰到開戰,被人亂槍捅死了。”


    “啊,我倒沒多慘。”之前借頭的那個心大的鬼魂幽幽道,“也就是從小和破廟裏的乞丐搶吃的,長大後偶遇機遇有了錢,到了該娶妻的年紀,和一小姐看對了眼,但沒想到她是官宦世家,家裏人根本看不上我,她家給她安排了未婚夫,她不願意,想和我私奔,結果前腳剛說完後腳跟蹤她的人就到了我家把我砍成兩半。說我能因她的愛戀而死是我的福氣。”


    鬼魂說著,嘿嘿笑了起來。


    “但我根本沒想和她私奔,本來想給她哄走後告訴她家人的……倒也用不上了。”


    ……跟人孩子講這麽陰暗的故事真的好嗎?


    墨寒羽捂臉。


    而且這故事怎麽越聽越心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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