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麵具碎了,是自己迴到了現世。


    秋日豔陽照射下來,也不及身後緊貼的這具軀體更讓衛英彥感到溫暖。


    他急切地想要睜開眼,好好看看這個闊別許久的人。現世中短短片刻,幻境中他卻已經流離了許多年。


    難怪方眾妙要站在他身後,按住他的肩膀,這卻不是無緣無故的親密之舉,而是一種守望。


    衛英彥心頭發熱,眼睫顫動得更加厲害。


    耳邊傳來溫柔的聲音:“莫要睜眼。”


    衛英彥顫動的睫毛平靜下來,然後他才感覺到雙眼傳來難以形容的刺痛。眼皮子裏仿佛塞滿了粗糙的砂礫,還混合著針尖,眼球微微一轉就會被劃出條條傷口。


    真是可怕。幻境中受到麵具的攻擊,現世中的身體也會遭到這樣的破壞。那無臉人的確詭異強大。


    忽然,兩個指頭輕輕按住了衛英彥不斷顫動的眼珠,指腹散發出灼熱的溫度。


    眼皮子裏的砂礫和針尖好似被暖陽融化,正慢慢失去棱角,變成液體,從眼角流出來。劇烈的刺痛感正在消散。


    衛英彥忍不住抬起手,輕輕抓住方眾妙纖細的手腕。


    這人正為自己撫平創傷,他知道,卻還是想確認一下。他的心尖一直在顫,不斷有奇妙的音律在他的腦海中迴響。這一刻的感受能讓他迴味許多年。


    然而方眾妙卻誤會了他的意思,極為鄭重地囑咐:“別急,我在給你療傷。衛英彥,你可知道我這幾天去做了什麽?”


    衛英彥嗓音沙啞地問:“您去做了什麽?”


    方眾妙似乎低下了頭,垂眸凝視自己。衛英彥感覺到她說話時吐出的馨香正絲絲縷縷吹拂著自己的發頂。


    秋風在周圍縈繞不去,頑皮地扯著方眾妙的長發。指尖有發絲纏上來,冰涼如水。衛英彥的另一隻手悄悄握住這些發絲,心跳如雷。


    他聽見方眾妙在自己耳畔說道:“我去拔了一條龍脈,但那龍脈不肯順服於我,自毀雙目,失了靈性,叫我竹籃打水一場空。”


    衛英彥愣愣地啊了一聲。除了這個,他做不出別的反應,他甚至沒有去思考方眾妙為何要拔龍脈。他的全部心神都被身後緊貼的軀體和這親密無間的接觸侵占了。


    方眾妙的指腹開始輕輕按揉衛英彥的雙眼,緩緩說道:“你本是飛龍在天之命,卻被斬斷龍角,捆縛龍軀,不得解脫。今日見你,你卻斷角重生,掙脫束縛,枯木龍吟。”


    頭頂傳來低低的一聲歎。衛英彥的心跟著顫了顫。


    “我好生欣喜。”


    衛英彥的心劇烈顫動起來。您為我欣喜,我真是榮幸。


    “若你的龍目也因我而毀去,那我不僅僅會感到惋惜,還會心痛至極。”


    衛英彥的心忽然就不能跳動了。他真怕自己迅速漲紅的臉燙傷方眾妙的雙手。


    他在羞赧,這是兩世都不曾有過的情緒。為了緩解這情緒,他用力握住手裏的發絲。


    方眾妙低下頭,看著自己被握住的手腕,歎息道:“所以莫要掙紮,我知道這種灼燒感常人難以忍受,但你若是熬不過去,便會永遠活在黑暗裏。”


    衛英彥嗯了一聲,依舊一隻手握著方眾妙的手腕,另一隻手偷偷拽住一縷發絲。


    方眾妙見他沒有扯開自己的雙手,便也不再管。


    “我在用神識溫養你的眼睛。”她最終解釋一句。


    衛英彥又嗯了一聲,嗓音極為沙啞。


    見他恢複平靜,方眾妙才開始詢問:“你看見無臉人的真容了嗎?”


    這才是她讓衛英彥迴到上一世的原因。


    衛英彥有些不太確定:“我看見穆雪寒專門建造了一座宮殿,用來供奉無臉人。宮殿的最深處無門無窗,漆黑一片。但黑暗裏卻漂浮著一張慘白的麵具,五官平平無奇,雙眼閃爍血光。我被它一看,差點魂飛魄散。”


    方眾妙沉吟道:“你隻看見一張麵具?”


    衛英彥這次很篤定:“是的,我隻看見一張麵具。”


    方眾妙呢喃自語:“果然是麵具嗎?”


    衛英彥聽不懂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龍圖和餘雙霜也滿頭霧水。


    但方眾妙並沒有為大家解惑。她揉著衛英彥的兩隻眼睛,問道:“還疼嗎?”


    其實早已經不疼了。兩顆眼球仿佛浸泡在溫暖的泉水裏,十分舒適。


    衛英彥沉默一瞬,而後說道:“還疼。”


    方眾妙更為輕柔地撫摸著他的雙眼,他用力握了握手裏的發絲,為自己的卑劣感到羞恥。


    又過了片刻,他才啞聲道:“不疼了。”


    方眾妙拿開手,囑咐道:“別急著睜眼。”而後又對餘雙霜說道:“小魚兒,把帕子泡在熱水裏,擰幹了給我。”


    餘雙霜依言而行。


    方眾妙接過熱乎乎的帕子,仔細擦掉衛英彥臉上的血跡,這才柔聲道:“好了,可以睜眼了。”


    貼著自己的身體已經遠離,細密纏繞的發絲也不知去向。


    衛英彥的心裏悄然產生了一絲遺憾。他睜開眼,循著香氣轉頭看去。


    方眾妙站在他身側,專注地看著他。


    龍圖麵露愕然。餘雙霜倒抽一口涼氣。


    方眾妙眉頭微蹙地說道:“幻境中也能對人造成這般傷害,真是可怕。”


    連她也覺得可怕,由此可見那無臉人的道行有多深。


    衛英彥摸了摸自己差點被刺瞎的眼睛,卻沒有感受到半分恐懼。方眾妙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如此而已。


    餘雙霜拿來一麵銅鏡說道:“你自己看看吧。”


    衛英彥接過鏡子看了看,恰當地展現出一些驚駭,實則內心平靜如水。他的眼白完全變成紅色,襯得眼瞳漆黑如墨。


    這儼然是一雙厲鬼的眼睛,血光煌煌,兇煞異常。


    衛英彥急忙去看方眾妙。


    方眾妙正拿起筆在紙上寫著溫養雙眼的方子,不曾驚懼。


    察覺到對麵投來的視線,她微微抬眸,柔聲安撫:“莫怕,隻是眼球滲血而已,我給你開一副方子,迴去之後搗成粉末,混入香油敷在眼睛上,一日一次,一次兩刻鍾,連續十五日也就好了。”


    衛英彥放下心來。他不怕自己的雙眼恢複不了,他隻怕自己這副醜態惹得方眾妙不喜。


    方眾妙一麵書寫一麵說道:“衛英彥,我知道你可能會在幻境中遭受到致命的傷害。為了把你平安帶出來,我才會說那些話。”


    衛英彥順著她的意問道:“什麽話?”


    方眾妙放下筆,直白相告:“讓你忠於自己的那些話。唯有深深打動你,讓你記住我是一扇門,才能教你在生死存亡之際找到迴來的出口。我在利用你尋找無臉人。”


    衛英彥很是平靜地點頭。


    方眾妙上下看他,詫異於他的反應。


    但她沒有停住無情的話語:“為了達成目的,我會將你視作一把利刃,揮向敵人。我會把你當成一匹戰馬,驅入戰場。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衛英彥認真聽完這些話,緩慢卻也堅定地說道:“那我就當您的利刃,被您握住,也當您的戰馬,受您驅策。您忠於您的道路,而您的道路正是我的道路。”


    方眾妙定定看他,確認他說這些話絲毫也不違心,這才滿意地笑起來。一個小物件從她袖中滑落掌心,又被她拋到空中。


    “接著。”


    衛英彥下意識地抓住這個東西,拿到眼前一看,卻是一把龜殼雕刻而成的小劍,劍身描繪著玄奧符文。


    “這是?”他抬頭看向方眾妙。


    方眾妙笑著說道:“無臉人看見這個東西就會對你退避三舍。若你見到別人佩戴著同樣的物件,那必是你的同袍,你可以相信他。”


    方眾妙靠向椅背,緩緩說道:“衛英彥,你是我的人了。”


    衛英彥心尖狠狠一顫,然後便半跪下去,深深低頭。若不如此,他隻怕自己忽然漲紅的臉和羞赧的表情被餘雙霜和龍圖看了笑話。


    “屬下見過主上。”他把小劍攥於掌心,拱手行禮。


    方眾妙輕柔的聲音響在風中:“起來吧。迴去之後記得用藥泥敷眼,好好睡一覺。輜重已經出發,我們很快就要趕赴建康。”


    衛英彥應諾之後站起身,說道:“穆雪寒被斬首之後,李玉群的夫人找到寶山,對寶山說起一事。”


    方眾妙的雙眼已經合上。她疲憊的聲音傳來:“什麽事?”


    龍圖揮揮手,做了一個快說的動作。


    餘雙霜把一條毯子輕輕蓋在幹娘腿上。


    衛英彥看出了方眾妙的疲憊,加快語速說道:“她說穆雪寒是她們姐妹中長得最不出眾的。但十歲那年,穆雪寒迴臨安省親,偶有一日去臥佛寺上香,迴來昏睡三天,之後就越長越美。屬下猜測,這舍利子當初就藏在臥佛寺裏。”


    方眾妙的聲音越來越輕:“我已知曉,老爺子,您派人去查。”


    龍圖正要領命,卻又見主上極為艱難地睜開眼,疲憊至極地說道:“您也在家歇著,莫要出去操勞。阿狗他們都歇著,讓金山、銀山帶人去查。”


    龍圖心裏一熱,忙道:“小老兒知道了,您快睡吧。”


    方眾妙拍拍老爺子手臂,這才徹底睡過去。


    幾片銀杏葉落在她如瀑發絲上,不及她靜美。


    衛英彥站起身,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龍圖擺手瞪眼,滿臉嫌棄。


    衛英彥這才頷首,無聲無息退走。路過演武場的時候,他看見阿狗正在練拳,於是走上前,真心實意地說道:“你沒把我和穆雪寒的事告訴旁人,我謝謝你。”


    阿狗表情有些古怪地說道:“兄弟,日後你的事傳得人盡皆知,可不是我說出去的。你別找我麻煩。”


    衛英彥表情錯愕,想明白之後立刻問道:“你是說寶山?他不是那種愛嚼舌根的人吧?”


    阿狗嗬嗬笑了,“他不嚼舌根,但他喜歡掙錢。我方才可是聽見他對金山、銀山說了,他要把這樁案子寫成話本子,拿去外麵賣,名字都取好了,叫《銀瓶梅》。他們兄弟三個這會兒已經去找畫師配插圖了。兄弟你保重。”


    衛英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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