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方涵一大早起床,先熬一鍋白粥,再從壇子裏夾一碟鹹菜,而後才去叫醒孩子們。


    兒子方小河今年四歲,女兒方小葉今年六歲,住在最小的一間柴房裏。


    與他們同住的還有翰林院的一位同僚,姓孫。他們家的境況比方涵好上太多。他們占據了院子裏最大的三間瓦房。


    木門已經老舊,門軸鬆動得厲害,方涵隻是輕輕一推,吱吱嘎嘎的聲音就已經把孩子們吵醒。


    “爹爹您早。”方小葉揉著眼睛爬起來。


    方小河卷住破破爛爛的被子,還想賴床。


    兩個孩子擠在一起睡,都是很瘦小的身板,卻還是有些局促。等到明年,女兒滿了七歲,便該男女大防,方涵卻不知道如何安置他們。


    讓兒子睡我的床,我打地鋪算了。這樣想著,方涵不由輕輕歎息,臉上也露出愁容。轉而想到自己忽然改變的身世,他眼裏又帶上幾分期盼。


    借姑母的光,明年自己或許能官升一級,加一些俸祿,到時候便可以租一個大點的院子,讓兒子女兒都能擁有單獨的房間。


    暢想著未來,方涵不由心情愉悅,走上前一把揪起兒子,對著他軟乎乎的屁股啪啪拍了兩下。


    方小葉捂嘴偷笑。


    方小河連忙爬起,嘟嘟囔囔地說道:“爹爹別打,小河起來了。小河不是懶蟲。”


    姐弟倆都很懂事,早就學會了自己穿衣服。


    方涵走到外麵稍等片刻,他們就齊齊整整地出來,乖乖巧巧地問安。他們雖然活得貧苦,精神卻富足,自小就把禮儀學得很好。


    方涵檢查姐弟倆的衣裳。布料雖然廉價粗糙,還打滿各色補丁,卻也是幹幹淨淨的。


    方涵蹲下身,看著姐弟倆,無奈道:“今日爹爹迴來的時候,你們一定不能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知道嗎?”


    “昨日姑太太派來的管家看見了你們邋裏邋遢的模樣,迴頭他若是對姑太太說起,隻怕姑太太心中不滿意。你們可知道姑太太是什麽樣的人物?”


    方小河、方小葉緊張地抓住衣角,臉龐煞白煞白。


    二人異口同聲地說道:“姑太太是國師大人,是最最厲害的人物。爹爹,我們一定乖的。”


    方小河覺得委屈,嘟著小嘴輕聲說道:“可是爹爹,我們沒想把自己弄髒。隔壁的三個哥哥總喜歡欺負我們,我們跟他們幹仗,在地上打滾,然後才弄髒的。”


    方小葉滿臉的慷慨赴死:“若不然,若不然我們就讓他們打吧。隻要不弄髒衣服和手手就行了,是吧爹爹?”


    方涵的眼淚一瞬間湧了上來。


    他得罪了許多人,翰林院裏最苦最累的活往往交給他幹。他常常忙到天黑才迴家,人累到極致就不太想管事。


    看見兩個孩子髒兮兮的,他便以為那是孩童天性,愛玩愛鬧,也就沒有多問。


    他竟是沒想到,兩個孩子日日受鄰居欺負。他每個月大半俸祿都給了孫翰林一家,他家倒好,拿著他的錢打他的孩子。


    “真是豈有此理!我去找他們說道說道!”方涵滿臉怒氣,站起身就想往外走。


    卻在此時,院外傳來孫翰林小心翼翼的聲音,“方大人,方大人?您在嗎?”


    方涵走出去,語氣極為不善:“找我做什麽?”


    孫翰林一把揪出躲在自己身後的三個孩子,嗬斥道:“還不快給方大人磕頭道歉!”


    三個孩子全都是鼻青臉腫的模樣,想來昨晚挨了一頓好打。這孫翰林也是科舉出身,讀書讀得好,未料竟是這般狠心,對自己孩子如此殘忍。


    方涵滿臉嫌棄。


    三個孩子齊齊跪下,砰砰磕頭。今日若是不能叫父親滿意,晚上又是一頓毒打。


    方涵看著不忍,想到兒子女兒天天被這三個混小子欺負,又硬下心腸生受了這場跪拜。


    孫翰林麵皮抽搐,眼神暗暗發狠。


    方涵啊方涵,你可真是小人得誌。我三個兒子給你磕頭賠罪,你竟不避!你好大的威風!


    無奈勢比人強。孫翰林深吸一口氣,低三下四地說道:“我昨日問過之後才知曉他們三個常常欺負你家孩子。我氣壞了,當場教訓他們一頓。您若是覺得打得不夠,您也可以親自動手。”


    他作了作揖,仿佛很誠懇地說道:“方大人,咱們住在一塊兒就是緣分,合該守望相助。往後您繼續把孩子放在我家,叫我夫人幫忙照看。銀子您別再給了,我愧不敢受。”


    孫翰林從袖子裏摸出一個荷包,畢恭畢敬地遞上。


    “我夫人不懂事,收了您的銀子,我昨日訓斥她,她也知道自己錯了。您看,這些銀子她分文未動,都在荷包裏,您拿迴去吧。”


    他看著方小河、方小葉,歎息道:“有了這些銀子,您買些好東西給兩個孩子補補身體,他們太瘦弱了些,我看著都不落忍。”


    方涵本就不會推拒這筆銀子。孫翰林的媳婦拿了錢卻不辦事,叫他的孩子天天挨餓,他沒找對方索賠都算好的了。


    方涵伸出手抓住荷包往迴拽。


    孫翰林竟舍不得放手,也往迴拽。


    二人默默對視。


    最終還是孫翰林敗下陣來,手一鬆,頭一低,歉然的表情已經變作屈辱憤恨。


    他比方涵官大一級,本該是方涵花銀子討好他才是!該死的,這人的運氣怎麽那般好?


    抬起頭,孫翰林的臉上卻已經綻開諂媚的笑容。


    “方大人,聽說您家世不凡,我以前怎麽從未——”


    他話還沒說完,院子外麵就有人喊:“方少爺在家嗎?小老兒給您送東西來了。”


    方涵推開門,卻見龍圖站在外麵,身後是一輛放滿箱子的牛車。幾個體格健碩的仆人正把箱子卸下來,整齊堆放在台階邊。


    方涵連忙見禮,而後側過身子請人進院。


    龍圖笑嗬嗬地說道:“小老兒還有事,便不進去了。這些東西是主人送來的,禮單您看看。”


    方涵接過禮單細看。


    孫翰林厚著臉皮跟過來,也踮起腳尖偷瞄。


    禮單上羅列著許多東西,有一百斤大米、一百斤麵粉、二十匹布、五十斤油、半扇豬肉等等。沒有金銀珠寶,全都是柴米油鹽醬醋茶。


    孫翰林本是滿臉豔羨之色,看完禮單表情不由變得古怪起來。


    國師府送來的禮物未免也太寒酸了吧?對了,聽說國師的萬貫家財都充作了北伐的軍餉,她那裏怕是也沒有多少好東西。堂堂國師府,看著光鮮,實則也很窘困。


    思及此,孫翰林滿心的嫉妒之情竟一掃而空。


    但方涵卻非常感激,把禮單折疊整齊,塞進袖子,拉住龍圖的手一個勁地說謝謝。


    他是個很懂得分寸的人。自己都快揭不開鍋了,他也沒想過跟好兄弟餘飛虎借銀子,也就更未曾想過找姑母幫忙。


    他能借一借姑母的光,仕途順遂一點,莫要再被人刁難,就已經很滿足。


    龍圖上下打量他,見他拿到這般微薄的禮物,竟也沒有半分怨懟之情,便嗬嗬地笑起來。


    他朝院內掃去一眼,說道:“方少爺,您這院子裏沒有打井,平日裏還要花不少銀子買水吧?”


    方涵無奈點頭:“是啊,沒打井的院子比較便宜。”


    孫翰林在旁默默忖道:既然起了這個話頭,你就應該求國師送你一套大宅子才是。


    可惜方涵提都沒提,更未曾往這方麵想。


    龍圖越發滿意,笑著說道:“方少爺,小老兒與漕幫有幾分交情。你們這附近的水遞是由漕幫下屬的分舵負責,我替您打聲招唿,讓他們每日免費給您送水,如何?”


    方涵大喜,連忙道謝。有了充足的水源,生活無疑會方便很多。


    孫翰林越聽越覺得可笑。這國師府送的都是些什麽東西?金子、銀子、官位呢?方涵這門親戚是真吝嗇啊!


    然而還有更吝嗇的。隻見龍圖斂去笑容,嚴肅說道:“方少爺,主人托我給您帶句話。”


    方涵立刻彎腰,畢恭畢敬作揖:“侄兒洗耳恭聽。”


    龍圖捋捋胡須,緩緩說道:“主人說她隻幫您一次,日後是好是歹,還得靠您自己。”


    隻幫我一次?方涵微微抬眼,看向門外堆積的箱子,終於明白過來。


    這就是姑母最初也是最後的援助。他若是想讓日子好起來,還得靠自己。


    若說心裏沒有失落,那肯定是假的。但方涵不是貪婪之徒,自然也就很快恢複平靜。


    他默默在心裏歎息:原是做了一場美夢。不過我已經有了國師堂侄兒的身份,必然能在官場中得到便利。俗話說得好,不看僧麵看佛麵。夠了,知足了。


    隻是一瞬,方涵便笑起來,然後真心實意地道謝。


    龍圖定定看他一眼,頷首道:“不錯不錯。方少爺心性很好,主人沒看錯你。那小老兒這便迴去了。”


    他前腳剛走,孫翰林後腳就變了臉,譏諷道:“方涵,你這門親戚,認與不認有何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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