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自家徒弟,就算上輩子有糾葛,師徒情誼也不是作假,謝晚今本想用靈力為燕玄表治療,被腰間的捆仙繩限製無法施展,思索幾息,隻好彎腰抱起燕玄表,將人放迴貴妃榻上。


    處理了陷入魔怔的燕玄表,謝晚今坐在一旁,望著榻上眼睫慢慢濡濕的小徒弟沉思良久,腦海中思緒雜亂,都不知要擺出什麽表情才好。


    小徒弟是不是對那位求而不得的未婚妻情根深種,被他刺激想起,情緒激動,以至陷入走火入魔的境地?


    那喊他的名字,對他做出的唐突的舉動又是為何?


    是不是因為誤把他當未婚妻?


    似乎這樣才能說得通。


    種種念頭填充腦海,謝晚今輕歎了一聲。


    ……


    天光大亮,燕玄表悠悠醒轉,隻覺得後脖頸異常疼痛酸軟。


    他揉了揉脖子,發覺自己不知為何從床上轉移陣地,躺在了貴妃榻上,師尊謝晚今依舊是一身白衣道袍,麵色沉靜如水,在桌前端坐。


    見他醒了,謝晚今未發一言,隻是神色頗為複雜,還有些許古怪地望著他。


    燕玄表放下手,正打算開口,餘光瞄見自家師尊腰間圈著一根金光燦燦、極為眼熟的繩索,眼皮一跳。


    他的捆仙繩怎麽會在謝晚今腰間?還是一圈又一圈捆著的樣子?如此……如此褻瀆師尊!


    燕玄表來不及迴憶,懊惱地脫口而出:“師尊,昨夜可是發生了什麽?”


    “不記得了?”謝晚今端詳燕玄表的神態舉動,那一臉茫然的模樣不似作偽。


    燕玄表老老實實地搖頭,指尖蜷縮,想收迴捆仙繩又不敢,黑眸深處蘊藏著忐忑,他望著謝晚今,輕聲道:“可是弟子冒犯了師尊?”


    過了一夜,再大的心緒起伏也平定下來,謝晚今稍稍理了理衣裳上起的褶皺,垂眸淡淡道:“冒犯說不上……”也就是疑似把他認成未婚妻,捆了他,強吻……


    謝晚今整理衣袖的手指微一用力,不小心摁出一道皺巴巴的印痕,他若無其事地放下手,忽而道:“仔細想來,為師對你了解不深。”


    燕玄表心弦一顫,還以為謝晚今又要趕人,神色霎時間緊繃起來,令本就淩厲的五官輪廓愈顯冷峻肅殺,“師尊為何如此說?”


    謝晚今道:“前些天為師和慕容長老論道,偶然說起教導徒弟,慕容侃侃而談,為師受益匪淺。”


    慕容是宗門百草堂的長老,也是鼎鼎有名的煉丹師,同謝晚今是好友。他名下光是記名徒弟兩個巴掌都數不清,再加上六七個親傳弟子,是門內收徒弟最多的長老,同時也是最受弟子歡迎的師父。


    “師尊如今就很好。”燕玄表迅速表明決心,擲地有聲道:“是宗門內、不,是全修真界最好的師尊。”


    謝晚今心說這他可實在擔不起,挑起了話頭,便開始旁敲側擊,“慕容言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作為師尊,除了徒弟的修煉,徒弟的煩惱也需掛懷關心。”


    他難得說了長話:“聽說玄表在門內聲望甚高,得許多人愛慕,修仙者雖說情緣淡薄,但漫漫長路,若是有個知心人,與她結為道侶也是喜事一樁,玄表可有心儀之人?不妨和為師說說?”


    “……師尊這般說,是覺得徒兒有愛慕之人嗎?”


    燕玄表眼睫顫了顫,垂在身側的手掌微微滲出緊張的薄汗,他掩飾地低下頭,看著地麵,狀似單純的好奇,屏息凝神地問道:“師尊認為,徒兒心儀之人是誰?”


    謝晚今斟酌一番,道:“我之前聽聞你入門前,有一未婚妻”


    “什麽未婚妻?”燕玄表驟然抬頭,急急道:“我與她早已解除婚約!”


    謝晚今沒預料到燕玄表會這般急切地否認,停頓片刻,“嗯……”


    “師尊難道不信?”不知是他的遲疑讓燕玄表誤會了,燕玄表手掌緊握成拳,用力到發出“咯吱”的聲響,沉聲道:“解除婚約時我族中長輩皆在,過了所有人的眼,雖說如今族中除我未有活口,但這件事在寧州郡人盡皆知,你若是不信,我這就去寧州郡找證人。”


    謝晚今掃了眼滿身戾氣的燕玄表,這神態反應怎麽看也不像提起心儀之人,反倒殺氣騰騰,像提起仇人。


    那是他猜錯了?昨夜燕玄表並非把他錯認成那未婚妻,而是真正的在叫他?想捆的是他、想親的也是……


    謝晚今唿吸滯了滯,心中隱隱約約湧起不詳的預感,冥冥之中有種直覺似乎在阻止他往下想。


    這樣的事,上輩子為何一點痕跡都未察覺到?!


    “為師信。”謝晚今執起茶杯,借著低頭抿茶的舉動掩飾心中掀起的軒然大波。


    怎會如此?


    他自認做燕玄表的師尊以來,隻在修煉和劍道上有所提點,從未有任何地方往那個方向引,完完全全就是普普通通的師徒關係啊。


    感知到燕玄表投來的視線越來越強烈,湧動的東西唿之欲出,謝晚今放下茶盞,表麵不動聲色,“你心性雜亂,險些走火入魔,替為師解開這捆仙繩,便暫且迴去好好穩固心境吧,為師忽然想起來今日約了慕容論道,也到時辰了。”


    謝晚今起身欲走,但燕玄表顯然不想就此停止。


    第30章 師尊型白月光5


    “弟子不願迴去。”


    謝晚今停下腳步, 微微一頓。不管是今生還是前世,除卻剝道骨後,小徒弟從沒用這般冷冽的嗓音與他說過話。


    燕玄表的聲音似是從牙縫裏擠出來一般, 含著隻有自己知道的心涼,道:“煩請師尊說清楚, 你為何忽然要趕我走,你為何覺得我心慕之人是別人?是不是”


    謝晚今眼神微沉, 側頭迴眸, 不輕不重地打斷燕玄表的話,輕聲道:“玄表, 慎言。”


    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再也迴不到從前。


    盡管謝晚今早已不打算讓燕玄表當自己的徒弟, 但還是希望他們之間師徒情誼不要破滅, 變得難堪。


    燕玄表看著那道冷睨他的眼神,心髒驀然被一隻大手死死攥住擠壓,痛意瞬間蔓延全身, 痛到微微弓起脊背, 盯著地麵的眼眸刹那間再度充斥血色。


    原來師尊知道, 知道他


    愛慕他,所以才要將他逐出師門,所以問起未婚妻,要將他推給別人, 那上輩子呢?


    上輩子謝晚今是不是也是因為知道了他的情愫, 寧願去神隕之地送死,也不願意告訴他, 不願意帶著他,隻想拋下他, 以那種方式給他答案?


    如果不是他越過其他人察覺不對衝進神隕之地,謝晚今是不是連最後一麵都不會讓他見到?


    燕玄表越想眼中猩紅越甚,腦袋劇痛,周身才穩定半分的氣息驟然暴起,凝聚成幾乎形成實體的靈力漩渦,引動霜月峰的禁製,所有陳設擺件嗡鳴不止,處在隨時崩碎的狀態,院落外的梨花樹簌簌作響,雪白的花瓣顫顫巍巍地落下漫天花雨。


    “燕……”


    謝晚今錯愕地望著小徒弟。萬萬沒想到短短一日,燕玄表會暴走三次。


    這樣不穩定,燕玄表或許早有心魔,在逐漸壯大,伺機吞噬本體。


    謝晚今心底微涼,燕玄表日日清晨來他院外練劍請教,他竟是絲毫沒有察覺。


    仔細想想,這段時日全然沉浸在上一世的思緒當中,是疏忽了小徒弟。


    謝晚今輕歎一聲,腳步微挪,眼疾手快地喂周身隱隱浮現出魔氣的燕玄表吃了一顆清心丹,再摁住燕玄表,清潤的嗓音低微沉靜,溫聲道:“我們慢慢說,冷靜一些,好嗎?”


    不知是丹藥起了作用,還是溫煦的話語和落在肩頭的手掌帶來陣陣暖流,燕玄表奇異地平複下內心山唿海嘯般的千愁萬恨,隻餘下濃濃的恐慌與酸楚。


    他被摁下,坐在貴妃榻上,愣愣地看著近在眼前的謝晚今,喉結上下滾動,半晌才尋迴了自己的聲音,啞聲問道:“師尊,我是不是要墮魔了?”


    墮魔和主動修魔的魔修不同,墮魔後的修真者會被心魔所操控性情大變,成為邪魔,逐漸泯滅人性,做出的事不可以常人論,一經發現,在修真界人人得而誅之。


    自從一月前重生,燕玄表每晚精神緊繃,睡著不久總會想起上一世謝晚今死在眼前的畫麵,從而驚醒,不敢入眠,打坐時也無法靜心,一定要用法寶偷偷潛入謝晚今的院落,遠遠看著還活著的謝晚今,才會慢慢平靜下來。


    如此勉強過了一月,直到昨日,謝晚今忽然提起要為他更換師尊,說白了便是逐他出師門,壓抑著的情緒驟然爆發,心魔陡起,根本無從壓製。


    燕玄表低頭看著微顫的雙手,心中竟然是平靜的,甚至冒出一個瘋狂的念頭。


    在墮魔失去自我之前,了卻遺憾,再……


    “不會。”


    謝晚今語氣篤定,眼眸清明,淡然道:“你是為師的弟子,最有可能的下一屆首座,怎會墮魔?”


    “安心。”謝晚今凝視著燕玄表抬頭注視他的眼睛,溫聲道:“一切有為師在。”


    燕玄表目光攢動,雙臂忽然伸出,如鐵鉗般緊緊框住謝晚今的腰,臉龐也輕輕貼了上去,默然無聲地挨著月白色衣袍腰間的捆仙繩。


    謝晚今慢慢撫著小徒弟如墨的長發做安撫,眼簾微垂,眸底漾開些許無奈。


    上一世的一團亂麻還沒理清,神隕之地的封印還未去探查,又來一個大隱患。


    罷了,先解決眼前的事吧。


    這次交談,謝晚今半點不敢再提什麽拜他人為師、什麽未婚妻,就事論事將昨夜燕玄表突然魔怔的事說完,隻隱瞞了不小心的那一段。


    燕玄表聽下來全程,得知自己不由分說用捆仙繩將師尊捆了,臉色乍青乍白乍紅,五彩斑斕,煞是有趣。


    過了一夜,謝晚今倒是沒什麽波動。


    燕玄表躊躇許久,小心翼翼地問道:“我……那師尊不是因為我對你……才想把我趕出師門?”


    “嗯。”擔心多生事端,謝晚今沒說上輩子的荒唐事,隻說是單純怕要閉關許久,教不了燕玄表。


    燕玄表從不會質疑謝晚今,盡管上一世被騙,但刻在骨子裏對謝晚今的深信不疑還是令他下意識的就信了,聞言點點頭,心底陡然一鬆,冷峻的麵龐柔和,總算有了點笑模樣,“那就好。”


    “師尊何時閉關?”


    謝晚今和單純的小徒弟四目相對,默了默,竟有些騙小孩的汗顏感,不過燕玄表不是小孩,他也不算完全騙人。


    這個問題謝晚今方才想過,道:“等你道心穩固,再閉關也不遲。”


    神隕之地他必然會去,但距離封印破損的日子還有好幾年,先讓信得過的人過去蹲守便可,眼下小徒弟的心魔才是迫在眉睫的大事。


    不過燕玄表的心魔……似乎有些難辦。


    謝晚今垂眸沉思。


    燕玄表眉峰微蹙,問道:“不會耽誤師尊感悟嗎?師尊不必如此為我著想。”


    謝晚今稍感欣慰,燕玄表嚴肅道:“我可以陪師尊一同閉關,師尊閉關感悟,弟子閉關穩固道心。”


    “……不用。”


    謝晚今哪裏有什麽感悟,說閉關隻不過是想避開燕玄表去神隕之地,若是燕玄表跟著他去“閉關”,就算他堅信自己不會像上一世一般對小徒弟不利,神隕之地那般危險,燕玄表才金丹期的修為,過去豈不是“狼入虎口”?


    剛否決,小徒弟看起來有些許失望,環在他的腰間的手微微收緊。


    礙於燕玄表極不穩定的狀態,謝晚今放緩嗓音道:“玄表可以放開為師了麽?”


    燕玄表看了看他,反而收得更緊,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嫌疑,沉聲道:“實不相瞞,弟子隻要接觸師尊,心魔就偃旗息鼓,不再作祟……師尊是弟子的良藥,弟子無法放手,否則心魔又要再起。”


    謝晚今唇角一抽,“那捆仙繩?”


    “弟子方才耗費太多靈力,已無力解開。”


    “……”


    謝晚今對上燕玄表不似作偽的認真神色,隻能無奈認栽。


    罷了,隻是抱一抱,捆一捆,就當是腰上多了兩樣掛件。


    ……


    從清晨到日暮,再從晚霞到正午,兩人默契地沒再提過什麽“未婚妻”“離開”“換師”等字眼,就等著燕玄表的道心穩定下來,削弱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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