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一直記得,在他還對生日有所期待的時候,是怎麽在言瘸子毫無規律的拳打腳踢下,與那個逼仄昏暗的小廚房裏,一次次落空到麻木。寧望的性格跟他一點都不像,明明家裏條件不錯,可是很叛逆,很偏激,會頂撞父母,會離家出走,別扭又擰巴。如果隻從為人父的角度看,寧望的性格其實是家長最反感的那一類,言樹苗以後如果變成這樣,他能直接愁死。可就是不知道為什麽,這樣一個從性格包括年齡都跟與他格格不入的小孩,總能讓言驚蟄聯想到自己。另一種性格的自己,如果不改變,未來同樣可悲的自己。他在心裏歎口氣,認真給寧望迴複:生日快樂,小寧。寧望簡直像住在微信裏,一秒就發來迴複:哦寧望:你還知道迴啊寧望:我餓死了快這次倒是沒反駁“小寧”的稱唿。言驚蟄笑笑,心想果然還是個小孩兒。他邊收拾東西邊給寧望打字:你還想出來嗎?我請你吃飯。寧望:不想寧望:吃什麽?言驚蟄:你想吃什麽?這個問題倒是等了兩分鍾才收到迴複。寧望:萵筍炒肉。你做的。這是想吃家常菜了。如果是自己租的房子,言驚蟄會直接把寧望喊到家裏來。反正他和言樹苗兩個人的飯也是做,多一個人也是做,不下館子反倒省錢。可現在他和言樹苗都住在段從家,寄人籬下還隨便請別人來吃飯,那就太認不清自己的位置了。沒辦法,生日一年就這麽一次,言驚蟄隻當給學生之家多做一頓飯,先迴家給言樹苗弄點吃的,交代他好好在家別亂跑,就匆匆出門去買萵筍。傍晚的菜不怎麽新鮮,他盡量挑了比較好的萵筍,又撿了幾個土豆和西紅柿,切了一小塊豆腐和肉。既然是過生日,肯定得有蛋糕。但像樣的蛋糕太貴了,今年言樹苗都還沒吃上。言驚蟄拎著菜在櫥窗前猶豫半天,沒有選擇切塊的奶油蛋糕,指了指6寸的蜂蜜蛋糕,讓店員幫忙包起來。寧望把他家的地址發來了,跟段從家的小區確實不遠,從超市出來,最近的小區側門過兩個路口就能到。言驚蟄沒打車,等他大包小包地走到地方,遠遠就看見路燈底下蹲著個人,兩條胳膊搭著膝蓋,孤零零地朝路口張望著。“寧望?”言驚蟄試著喊一聲,揮揮手。人影果然站了起來,往前迎兩步又停下,杵在原地虎著嗓子吼:“你真對得起你名字,服了!你怎麽不走到驚蟄打雷了再過來?”言驚蟄好脾氣地笑笑,拎起裝蛋糕的小盒子晃晃:“我給你買蛋糕了。”“……摳死你算了。”寧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盯著這小盒子直撇嘴。但他聲調還是降了下來,語氣雖然抱怨,也溫和不少,不陰不晴地咕噥:“我快餓死了!”寧望家的條件應該不錯,這是言驚蟄剛認識他時就猜到的,畢竟同樣是“壞小孩”,有錢人家的小孩和窮人家的也從不是一種“壞”法兒。可猜到歸猜到,真跟著寧望來到他家,言驚蟄還是沒忍住說教:“你家條件這麽好,你乖乖聽話上學多好啊?”“什麽叫好?”寧望踢掉鞋,冷颼颼地迴頭問他,“在你眼裏房子大點兒就叫好?你活著就為了套房子?”“還是你也覺得隻要給個窩住,不管不問就叫父母?”“你以後也打算這麽養你兒子?”這一嘟嚕話跟踩了開關似的,尖銳又刻薄,對來給自己過生日的人說出來實在是不禮貌。言驚蟄沒生氣,想想,他像哄言樹苗那樣,抬手抓了抓寧望的頭發。“好了。”他溫聲說,“受委屈了,小壽星。”寧望年齡小,但個子高,言驚蟄伸直了胳膊才夠到他的頭。再收迴手,寧望的眼神就像被鬼摸了似的,滿臉古怪地瞪著他。言驚蟄安撫著別人的兒子,惦記著自己的親兒子,隻想趕快做完飯迴家。“廚房在哪?”他在玄關口張望著問。寧望難得安靜,沒呲牙咧嘴的,抬手朝某個方向指一下。言驚蟄都拎著菜過去了,他才皺皺鼻子,跟在身後小聲罵了句:“神經病……”神經病也好,不神經也罷,言驚蟄當做沒聽到,也不想問這個小孩為什麽跟家裏的關係這麽差。每個家庭都不會盡如人意,每個小孩也都有自己的心事。來的路上他還在想,萬一在別人家做菜做一般,寧望爸媽突然迴來了豈不是很尷尬。聽完剛才寧望那一串話後,他倒是挺希望這對父母能及時趕迴來。不迴來也沒事。他隻負責充當臨時家長的角色,權當給小時候的自己補個生日,做頓大人該做的飯。萵筍炒肉,番茄雞蛋,土豆炒肉,再配一個豆腐湯。家常菜不費什麽事,言驚蟄做得很麻利,擺好盤端上桌,寧望都有點兒沒反應過來,搓著肚子將信將疑地湊過來:“你不會是偷偷買了外賣帶來騙我的吧?”“你好像有點兒信任障礙。”言驚蟄認真看看他,“趕明兒去找心理醫生看看。”寧望是真的很怪,言驚蟄好聲好氣跟他說話,他總有一萬句等著。這會兒認真說他有病,他反倒沒頂嘴,還像聽了個好玩的笑話,搖搖頭,撐在椅背上低頭笑了半天。“拆蛋糕吧。”言驚蟄給他張羅,蜂蜜蛋糕不送蠟燭,這還是他厚著臉皮讓店員送的。連奶油都沒有的蛋糕就是塊胚子,蠟燭插在上麵簡直顯得滑稽。寧望張嘴就想嘲諷,看言驚蟄彎著腰認真幫他點蠟燭,忍了忍還是把話咽了迴去。“謝謝。”他硬梆梆地憋出句好話,還偏頭清清嗓子。言驚蟄體諒小孩兒的自尊心,彎起眼睛笑了笑:“許願吧。”許沒許願隻有寧望自己清楚,言驚蟄感覺他隻是閉個眼做了下樣子,就跟多丟人似的趕緊睜眼拔蠟燭:“吃飯吃飯,真的餓了。”這點儀式感做完,確實也就隻剩下吃飯這麽點兒本質。言驚蟄本想陪他吃兩口就走,見寧望拎了一紮啤酒過來,他擺擺手:“我不喝。”“不能喝?”寧望抬起眉毛。“不喜歡喝。”言驚蟄點頭,“酒量也確實喝不了。”“就一聽。”寧望捏著瓶身磕在他麵前的桌角上,“今天我生日。”生日就是個砝碼,言驚蟄隻能接過來,象征性的跟他碰碰杯。好在寧望也沒較真,他吃飯很安靜,大口夾菜,大口扒飯,偶爾喝一口時,才會盯著言驚蟄示意:你也得喝。一口兩口看著不是什麽量,真半頓飯的功夫,大半聽也下去了。約摸著寧望應該吃飽了,言驚蟄又喝了口啤酒,起身說:“我得走了。”“我送你。”寧望擦擦嘴,也跟著起來。“不用,”言驚蟄一愣,“你接著吃你的,等會兒菜涼……”“別管我。”寧望的壞脾氣像是被啤酒又給帶了出來,一下子變迴那個別扭冷漠的人格,不耐煩地一拉臉,也不管言驚蟄,自己套上外套就往外走。話說得很霸道,但寧望所謂的送人,跟言驚蟄自己走路根本沒區別。言驚蟄省錢不讓打車,他也沒攔著,言驚蟄在前麵走,他就跟在身後,讓他迴家也不迴,也不吭聲,就這麽跟個小狗似的,直跟著走到段從家樓下。“好了,迴去吧。”言驚蟄真的弄不懂他,迴頭苦笑著攆人。一路無話的寧望卻在這時候突然開了口。“你能不能,”他斷斷續續地問,“抱我一下?”第 32 章寧望站的位置正好在單元樓前的分叉處, 兩側的綠化帶佇立著高大的路燈。隆冬夜晚的燈光白寒寒的,將他的身型籠成瘦挑挑的大人輪廓,半張臉掩在投影裏看不清,隻有嘴角緊壓著, 透露出強勢的執拗, 還有幾分藏不住的擰巴。言驚蟄先是一愣, 望著寧望想了想, 他將這些細微的表情歸結為“局促”。或許也可以說, 是寧望與眾不同的“孩子氣”:生日限定版。這麽想想, 再結合下午那兩聲短促的未接來電、朋友圈裏一言不發的照片,以及寧望對他家人那段尖銳的評價……這個聽起來很突然的要求,似乎也不是那麽突兀。“難受了?”言驚蟄猶豫一下,折迴來兩步,看著他問, “你是不是,其實挺想家裏人的?”估計是被說中了心事,寧望立馬顯得煩躁起來。“不願意拉倒。”他把兜帽往腦袋上一拉, 轉開臉就要走。見言驚蟄竟然沒攔著, 他又停在原地迴過頭,也不說話, 就這麽梗著脖子看。“你真是……”言驚蟄一下沒忍住笑, 有些不自在地輕輕歎口氣。能揣摩寧望的心思是一迴事畢竟他是當了爸爸的人, 說他現在就是為言樹苗活著都不為過, 小孩在家長麵前哪能藏得住什麽情緒。將寧望現在的情形代入一下言樹苗,言驚蟄心裏都能疼死。可再怎麽能理解, 寧望也不是個真“小”孩兒。從認識到現在,言驚蟄在寧望身上感受到最多的也不是言樹苗, 而是他自己的學生時代。刨掉“父親”這一身份,言驚蟄隻是一個不擅交際,訥於言辭的社恐,除了段從和言樹苗,他不習慣、也不喜歡與任何人有過近的肢體接觸。擁抱這種行為太親密,寧望又太高,心理與生理真的是兩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