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野迴迴還得找借口不收,也是折騰人。他也不用等段從迴答,直接開口:“就還是不收唄?”段從沒說話,又舉起杯子。“段兒,我那天琢磨了,感覺這也不是個事兒。”韓野“嘖”了聲,抱起胳膊往後一靠,用眼神斜楞著他。“什麽眼神。”段從看迴去。“你要真放不下還有心思,你大大方方承認,然後把人追迴來,都哥們兒我也不笑話你,畢竟人各有誌。”“但你非說自己沒那意思了,一邊給他房子住還費這麽大勁瞞著……純冤種嗎不是。”“你做生意挺明白個人,怎麽到了他這兒連賬都不會算了?”韓野都不想把話給他說透。“依我看啊,等他腿好利索就拉倒了。”韓野換條腿疊著,正正神色。“你也不可能幫他一輩子,剛來這邊生活,有困難你接應一下說得過去。等他順起來,我找個理由讓他搬走。”“你覺得呢?”段從沒點頭也沒搖頭,他纖長有力的食指在杯身上摩挲兩下,倦怠地捏捏眉心。“你看著辦吧。”韓野這邊半真半假支著招兒,然而還沒等他出馬,言驚蟄那頭卻先出了情況。老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這是對有錢人的標準。骨折後第二個月還沒到頭,言驚蟄拆了石膏,左腿能落地以後,顧不上醫生那一嘟嚕叮囑。第一時間就先去姐夫那兒上班。話裏話外一通奚落是少不了的。言驚蟄不怕這個,他現在就怕沒收入,姐夫說什麽他隻抱歉不辯駁,等對方發泄夠了,趕緊坐到自己角落的位置上去。他的左腿吃不了力,撐著去上班,帶客戶看房時就很辛苦。騎車還好些,有些老房子沒電梯,樓梯上下爬一輪,左腿疼得站不住,渾身的力氣隻能倚靠右腿,咬牙撐著。剛半天功夫,左小腿就肉眼可見地腫了一圈。言驚蟄用熱水灌了兩個礦泉水瓶,正一邊作房型圖一邊偷偷捂腿,突然收到了言樹苗從家裏打來的電話。“爸爸,”小孩兒的聲音有些緊張,規規矩矩的,“家裏來了一個,來了一個阿姨……我不知道怎麽喊。”言驚蟄的第一反應,以為是韓野的姐姐迴來了。他心裏一咯噔,沒敢請假,裝作要出去跑房,趕緊騎上電動車往家趕。到小區門口,想想家裏沒什麽能拿出來招待的水果,他還臨時從便利店買了幾個橙子,單個包裝的那種,平時都沒舍得買。寧望歪歪扭扭地靠在店裏打遊戲,抬頭看他兩眼,冷不丁瞪起眼:“你跛了?”“嗯?有嗎?”言驚蟄靠在櫃台上,踮起左腳踝緩緩,“剛拆石膏,不會走路了,還得適應兩天。”“剛拆你就這麽跑?”寧望皺起眉,“要死啊?”言驚蟄匆忙地笑一下,表示接收到他的好意了,沒功夫多說,匆匆地拎著橙子迴家。在電梯裏,他還對著轎廂的鏡子拽拽衣服,讓自己看起來別太忙亂,不想讓韓野姐姐對自己這個租客留下不好的印象。來到家門口剛按了兩下密碼,言樹苗在屋裏聽見聲音,就喊著“爸爸”跑來開門。言驚蟄摸一把他的後腦勺,進玄關換鞋,小聲問:“阿姨還在家嗎?”“在,”言樹苗也小小聲說話,拉著他往客廳走,“阿姨在教我寫字。”順著言樹苗手指的方向抬眼一看,言驚蟄一愣,勾在手指尖的袋子鬆掉一邊,“骨碌碌”地滾出一個橙子。段從的媽媽端坐在沙發中央,抬眼與他對上視線,微微挑起眉。第 20 章雖然和段從認識了二十多年,但在言驚蟄的記憶裏,對段從媽媽並沒有太多清晰的印象。原因很簡單,他不敢看。“自卑”是性格裏很奇妙的一環,在什麽都不懂的時候,就會隨著原生環境埋下。早慧的小孩兒早早的就能感受到;在更幸福些的人體內,也許會蟄伏更久,然後於某一日被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激發,轟然破土。小時候的言驚蟄還不會分辨衣物首飾的名貴直到現在他也看不出個四五六,幹幹淨淨能穿上身的衣服他就覺得很好,所以一直也沒什麽審美。和段從在一起時,段從明裏暗裏給他買過很多,隨手幫他搭配一下,整個人看著就能上不少檔次。這也沒辦法從根兒上提高言驚蟄的品味,打小因為貧窮而積攢的缺陷,像是刻在他的骨髓裏,伴隨著漫長的自卑一同成長。從而導致兩人分開後,段從這幾次見到他的穿搭,其實都有股很熟悉的一言難盡。從小沒穿過好衣服,區分不了品牌貨,但每個人都有媽媽。對於縣裏那些街坊鄰居的媽媽,言驚蟄並沒能感受到太多的區別。有“本地人不逛景點”的因素在,更因為那些街坊整日裏對他們家指指點點。他對自己的傻子媽沒什麽感情,也實在不覺得別人家的媽媽有多好。而迴老家探親的人就不一樣了。言驚蟄還記得他第一次見到段從媽媽時,所體會到的訝異與膽怯。那時候他還不明白,這種不需要暴力就能震懾住人的東西,叫做氣質。衣著光鮮整潔,臉上總帶著得體的笑容,似乎對誰都能沒有偏頗的友善。別的小孩在段家院門裏進進出出,一起玩兒,言驚蟄靠在自家破舊的院牆上有一眼沒一眼地張望,頭一迴意識到,世界上原來還有這樣的媽媽。即便和段從熟悉起來,每次段從迴老家兩人都在一起玩,言驚蟄除了呐呐地打個招唿,也做不到像街上別的小孩一樣,很自然地跟段家人說話、要好吃的。他從心底裏就將對方與自己劃分為兩個世界。再後來長大懂事了,和段從在一起最快樂輕鬆的大學幾年,段從有意無意地提過幾次跟家裏出櫃、帶言驚蟄見家長的事兒,言驚蟄第一反應都是搖頭拒絕。段從有一迴還有點兒不高興,半真半假地問他:“不願意啊?”“不是,”言驚蟄不知道怎麽解釋,“我害怕。”當時段從沒說什麽,隻微微挑了下眉,眼角眉梢間淩厲的味道,幾乎和眼前正打量他的女人一模一樣。言驚蟄迴過神,忙亂地彎腰撿起橙子。段從媽媽做了半輩子班主任,眼神十分厲害,言驚蟄條件反射地避開視線,顧不上去想她為什麽會出現在家裏,先打招唿:“阿姨。”“阿姨?”言樹苗疑惑地重複。“喊奶奶。”言驚蟄輕輕兜一下他的後腦勺。段從媽媽緩緩“啊”一聲,笑了下:“沒事兒,孩子沒見過我。”她的神色裏也帶有詫異,但是拿捏得很好,顯得既威嚴又隨和,交疊的雙腿都沒動一下,穩如泰山地坐在沙發中央,仿佛是這個家裏的主人。“是小言吧?”她的目光從言驚蟄臉上細細掃過,看看言樹苗,再望迴言驚蟄,“長大了,還帶著孩子,我都沒敢認。”言驚蟄不知道接什麽話,局促地抿抿嘴,張羅著去給段從媽媽倒茶。段從媽媽也沒攔著,客氣地跟他說了幾句家常話,目光中帶著若有所思,梭巡過屋裏每一處角落。“現在這兒是你住著呢?”她畫風一轉,詢問言驚蟄。“對。”言驚蟄隱隱感覺到了不對勁,猶豫一下,“韓野他……幫我找的房子。”“啊。”段從媽媽又點點頭,勾了勾嘴角,沒說什麽。段從媽媽沒久坐,也沒說自己為什麽會過來,言驚蟄給她泡的茶還冒著熱氣,就起身離開了。“你現在自己帶孩子呢?”臨出門前,她迴頭又問言驚蟄。“是。”言驚蟄耷著眼不太好意思,“我去年離婚了。”“沒事兒,你還年輕呢。”段從媽媽隨口安慰,捋捋言樹苗的腦袋瓜,“生活上有什麽困難,就跟段從說。”“謝謝奶奶。”言樹苗懵懂地接話。言驚蟄碰碰他的肩膀,言樹苗撲閃著眼睛躲到他身後,段從媽媽對小孩子的表情確實包含著慈愛,彎彎眼睛離開了。門一關,言樹苗喊著“耶”跑迴客廳裏,揚著嗓子開心地問:“爸爸,我可以吃這個大橙子嗎?”言驚蟄沒接話。他在空曠的玄關佇立良久,久到小腿又開始脹疼,手指微微哆嗦著從兜裏掏出手機,一個鍵一個鍵地撥出某個爛熟於心的號碼。此時此刻的段從正在酒吧坐著,他今天沒什麽事兒,朋友喊他出來坐坐,他就過去打發時間。到了他這個層次的圈子,會玩的人玩得都挺花,性取向對於一些人來說並不是二選一的題目,所謂的成功人士們彼此心照不宣,類似的社交場所一向魚龍混雜。手機在兜裏震動起來時,坐在旁邊與他閑聊半天的年輕男孩,正試試探探地想把手往他大腿上擱。段從氣定神閑地隨手將他撥開,順手掏出手機,男孩有些尷尬,但立馬裝作若無其事,繼續剛才的話題。段從也不給他難堪,笑著“嗯”一聲,慢條斯理地抿酒,斂著眼瞼看手機。看清來電號碼後,他嘴角的笑意頓頓,從沙發卡座裏坐直上身,示意朋友出去接個電話。言驚蟄是抱著試探地態度,撥出的這個電話。他不知道段從換沒換手機號,也不確定對方有沒有將他拉黑,所以聽到電話撥通的“嘟”聲時,他心裏就使勁一縮,待聽到段從低沉的聲音後,又感到沉甸甸的鈍痛。“段從,是我。”他木訥地向段從打招唿。段從好像猜到是他,或者對方壓根兒就不在意,淺淡地應了聲,直接問:“有事嗎?”“你……”言驚蟄咽咽喉嚨,“阿姨剛才突然過來了。”段從聽見這個消息的感受,不亞於言驚蟄猝然跟他媽媽對上視線。他下意識皺起眉,突然想到上周迴家吃飯,老媽念叨著有幾張舊照片找不著了,還問在沒在他那兒。當時段從隨口接話,讓她想想是不是拿迴老家了,怎麽也沒想到老媽竟然能找到他的“老家”去。他的老媽突然出現在韓野租給言驚蟄的房子裏,這房子背後的歸屬關係,隻要言驚蟄的腦子還會轉,自然能聯想到。段從一時間無話可說,隻能問:“……現在還在嗎?”言驚蟄剛要迴答,嘴巴都張開了,想想,他含混地清清嗓子,反問:“你現在方便過來嗎?”段從沒說話,嘈雜的背景音裏傳來隱約的熱曲,是言驚蟄所接觸不到的另一個燈紅酒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