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台彈劾事件之後,張居正的心情一派大好,不是小好。


    張居正辭職,朱翊鈞又是下旨,又是賞賜,再三挽留;


    張居正一品九年考,朱翊鈞更是大加賞賜,連帶分封;


    張居正次子張嗣修參加殿試,朱翊鈞讓張居正做讀卷官,張居正請辭,朱翊鈞不允;張嗣修進士及第後,朱翊鈞直接任命張嗣修為錦衣衛正千戶。


    錦衣衛正千戶可是五品官哇!


    也就是說,張居正的兒子高考入仕之後,很快就成為五品官,這個官階,是千百萬企圖通過科舉做官的平民讀書人,一輩子無法企及的官職。


    但張居正兒子一路綠燈,直通車直達目的地。


    張居正有些喜不自禁了。


    從最近的這些事情上看,皇帝對他還是很依賴的嘛。也就是說,這個小皇帝心裏很清楚,沒有我老張,這天下他未必能玩轉呢。


    在這些令他快意的事情之後,劉台彈劾事件給張居正造成的心理陰影,仿佛猶如浮雲,煙消雲散。


    朱翊鈞頻頻加恩張居正,但他心中的鬱悶卻已經逐日在積累。


    他在給母後李太後請安的時候,李太後一眼看出了朱翊鈞的內心。


    “孩兒最近屢屢加恩首輔張先生,他有何反應?”


    “迴母後,首輔張先生更加勤勉,更加用心了。”


    李太後望一眼兒子,說道:“那你為何鬱鬱寡歡?”


    “孩兒沒有......沒有鬱鬱寡歡。”


    “言不由衷。”李太後看著兒子的眼睛一下犀利起來。


    “孩兒是想,咱們......這樣屢屢加恩首輔,是否有些過了?”


    “什麽意思?”


    “過猶不及。太過了,反而會助長張居正的野心。一旦他膨脹了,效果反而適得其反。”


    李太後眼神緩和下來,沉思半晌,說道:“我兒的顧慮也不是沒有道理,現在張居正已經坐大,有沒有人製衡他,不加恩,又能如何?”


    朱翊鈞看出母親對製約張居正沒有什麽好辦法。


    “目前確實沒有一個強有力的人製約首輔,孩兒想,一群人也許能製衡他。”


    “......?”


    “朝中言官可以與首輔周旋抗衡。”


    李太後問道:“你是想放開言禁,讓言官們暢所欲言?”


    “是的。我朝言官素有敢想敢言之風。新政以來,首輔提出‘天下利病,諸人皆許直言,惟生員不許’。大有禁言之勢。但孩兒想,朝中言官應不在此列。首輔若起非分之想,隻有言官可以平衡之。”


    “劉台此番作為,便是這個作用嗎?”


    “正是。”


    李太後眼中亮光一閃,問道:“這是誰的主意?”


    “孩兒自己的想法。”


    李太後眼神中毫不掩飾流露出一種喜悅,眼睛竟然也有些濕潤,半晌之後說道:“我兒長大了。史上幼主多不能善終,下場悲慘。你我孤兒寡母雖名分至尊,但環伺者甚眾,稍有不慎,就有不測之事。我兒一定要慎之又慎。”


    李太後是個頗有心計的女人。


    她做貴妃的時候,作為朱翊鈞的生母,朱翊鈞每天早晨起床後,她都要帶著朱翊鈞去陳皇後宮中請安,稱為“侯起居”。


    陳皇後對朱翊鈞母子極有好感,皇後與貴妃的關係從此極其和睦。


    “母後隻管放心,孩兒不會重蹈史上覆轍,自會應對一切的。”朱翊鈞目光炯炯,對自己的未來並不悲觀。


    李太後點點頭,眼中滿是慈愛和欣賞。兒子的成熟,對任何一個母親來說,都是莫大的喜悅。


    “你要有個可靠的幫手,這樣才能在被動的時候,才有人替你頂著。”


    “孩兒已經物色到一個人。”


    “文立萬嗎?”


    “是的。”


    “為什麽選他?”


    “孩兒初次接觸此人,便感覺他與眾不同。此人在對未來事件的預測上,有一種神乎其神的準確感。而且此人思維超前,做事幹練,能力遠在一般人之上。”


    “孩兒難道不知,他曾經是張居正的幕客?張居正是提攜他的恩人。”


    “知道。”


    “那為什麽還選他?”


    “首輔舉薦他的時候,孩兒就注意他了。見他稟賦異常,便有意加恩於他,處處給他方便,他已經是體驗到朕對他的知遇之恩了。”


    “包括文立萬在蘇州做知府的時候,對你外公的人下手,你也忍了?”


    朱翊鈞微笑道:“不是忍了。文立萬在蘇州沉入民間後,將綾羅會的李繼擊潰;又將蘇州知府譚令會拉下馬,將綾羅會後繼者李天喜繩之以法,這些都是孩兒許可的。”


    李太後瞪大眼睛,詫異說道:“什麽?你,你竟然支持文立萬和你外公武清伯做對?”


    “母後息怒。不是支持,是許可。”


    李太後厲聲說道:“許可不就是支持麽?”


    朱翊鈞見母親滿臉慍怒,趕忙解釋道:“也可以理解為支持。”


    “什麽叫也可以理解為支持。明明就是嘛。”


    “母後一定知道,譚令會、李繼、李天喜那些人做得實在有些過了,已經引起民怨。文立萬這樣的人,能秉公執法,難道不是一個閃光點?”


    “閃光點?”


    “是的。據我掌握的消息,首輔曾經致函文立萬,反對他在蘇州打擊綾羅會李繼,因為首輔知道綾羅會的後台是武清伯;文立萬收拾譚令會的時候,首輔也是極力反對。但是......”


    “但是你同意了文立萬對這些人下手?”


    “是的。文立萬沉入民間之時,孩兒特許他有難事要事,可以直報孩兒。文立萬對這些人下手前,將情況直報孩兒後,孩兒密旨同意。”


    “我的兒啊,你怎麽可以讓一個外人和你外公做對?”


    “為了朱家的江山社稷。”


    朱翊鈞說出此話,麵色瞬間變得異常冷峻。


    李太後看著兒子臉色驟變,心中不由一凜:看來兒子確實已經長大了,思考問題的角度已經不是家族,而是整個江山了。


    她的內心旋即又有些欣慰,說道:“我兒意思是,以你外公武清伯的利益為代價,獲得文立萬對我兒的敬仰,以此收複文立萬對我兒的歸順之心?”


    朱翊鈞點點頭,說道:“正是。人心難得,能耐之人的人心,更為難得。”


    李太後直愣愣盯著兒子看了一會兒,隨即忍不住咯咯笑起來,繼而哈哈大笑,笑得眼角似乎有了淚珠。


    朱翊鈞驚詫不已,母親是個沉穩矜持的人,他從來沒有見過母後如此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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