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監抱著九大本賬簿,來到院子當中,把賬簿堆在地上,一把火點燃,隻見烈火熊熊,濃煙滾滾,賬本瞬間燃燒起來。


    文華殿的幾個太監見大院裏火苗騰起,以為是小太監縱火,大唿小叫趕過來。


    太監們見皇帝站在東廂房門前,笑眯眯看著小太監放火燒賬簿,始知是皇帝授意燒東西,這才都鬆了口氣。


    文立萬看著一本本賬簿,瞬間變成灰燼,自然而然對朱翊鈞的信任,產生一種感恩之心。


    大明帝國權力最大的人,給予他如此信任,說明他做得這些事情讓皇帝非常滿意。


    滿意的背後,必將是委以重任。


    文立萬揣測,下一步皇上肯定會給安排更為重要的職位。


    小太監燒起東西來極為麻利,很快將九大本賬簿化為灰燼。


    朱翊鈞看著院子地上的賬簿已經化作嫋嫋餘煙,轉身沿著屋簷長廊往南邊緩緩踱步。


    文立萬不敢怠慢,緊隨其後。


    “文愛卿,不必拘禮,咱們一起散散步。”朱翊鈞看了文立萬一眼,示意文立萬可以與他並排行走。


    文立萬邁出一大步,走在皇帝身側。


    朱翊鈞突然問道:“剛才見到劉台了?”


    文立萬答道:“嗯,劉禦史也在西廂房候見,首輔出來後,說陛下不見他了。”


    “劉台是不是很掃興?”


    “滿懷期待前來覲見陛下,不能如願,自然是掃興之至。”


    “他是不是還有些憤懣?”


    “陛下要聽真話?”


    “是啊。”


    “從劉台表情看,確有憤懣之情。”


    “此人你怎麽看?”


    “臣與劉禦史素無交際,此人品行如何,臣不能妄議。不過剛才在西廂房候見陛下的時候,以此人言行看,感覺乃是好大喜功,易衝動之人。”


    文立萬早就知道曆史上劉台的下場,也知道此人做遼東禦史,在遼東大捷之後,搶功的行為。


    朱翊鈞對劉台這種行為,肯定是有自己的看法。


    至於皇帝對劉台這種做法褒貶如何,文立萬不得而知,他隻是泛泛說了一下多數人的同感。


    “劉台在遼東大捷後的行為,讓張學顏、李成梁極為不滿。他們上疏,請朕撤換劉台的遼東禦史。可見劉台在遼東很不受待見啊。隻是首輔張先生,偏愛劉台的才幹,朕才沒有撤換此人。”朱翊鈞一邊走著,一邊說道:“朕仔細迴顧劉台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感覺此人有些清高、魯莽,但忠誠還是有的。子萱以為然否?”


    文立萬大吃一驚,朱翊鈞這些看似隨口說出的話,可都是重要的幹部人事信息啊。


    皇帝如此隨意和他說這些話,其用意何在?


    文立萬略作思忖,覺得還是要把劉台為人,給皇帝提個醒兒。


    “劉台持才傲物,人所共知。不過此人有何才幹,為臣至今看不出來。竊以為此人並非忠誠之人。”


    “哦?何以見得?”


    “首輔張先生愛才惜才,對劉台高看一眼。臣以為,此人對張先生未必買賬。”


    “這話從何說起?”


    “此人心氣甚高,不會安於一個禦史職位,以後必然會有異於常人表現,陛下不妨拭目以待。”


    文立萬當然不能把以後發生的劉台背叛張居正的事情,提前說給朱翊鈞,但他覺得有必要提醒朱翊鈞,對劉台還是要有防範。


    “難道此人會與首輔叫板?今日朕不見他,難道他也會記恨在心?”朱翊鈞很敏感,也很聰明,他從文立萬的話裏,馬上聽出了隱含的意思。


    “天下什麽樣的人都有,性格各不相同,有人和緩,有人偏執;有人容易滿足,有人欲壑難填。人是最複雜的動物,所以,人往往會做出人無法理解的事情。”


    顯然文立萬和朱翊鈞之間,目前尚未出現足夠的信任感。但彼此之間已經產生了欣賞感。


    這是兩個智慧人物之間的欣賞。


    這種狀況下,聰慧之人的對話,必然是點到為止。


    好在彼此都能意會對方想表達的意思。


    朱翊鈞不再說話,隻是默默走了一段,突然說道:“人是最複雜的動物。此話很好解釋了另外一句話:人乃萬物之靈。”


    文立萬說道:“陛下聖明。”


    朱翊鈞接著說道:“首輔張先生對劉台怎麽看?”


    “臣才迴京師不久,尚未聽說首輔對劉台的評價。不過從剛才在西廂房,首輔看劉台的眼神,似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首輔門生故吏遍布朝中,有幾個跟不上趟的,也不足怪。”


    文立萬有些吃驚。“門生故吏遍布朝中”這句話可不是什麽好話。


    當初朝中大臣攻擊高拱專權擅政,用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


    “首輔張先生知人善任,他的門生故吏,朕還是放心的。”朱翊鈞斜睨一下文立萬,說道:“這個劉台也許就是性格使然,對朕應該沒有貳心的。”


    “也許是的。”


    “也許?”


    文立萬點點頭:“是的,劉台應該是個不穩定的人。”


    朱翊鈞剛才的一段話,把劉台、張居正、門生故吏、貳心等詞匯串聯在一起,仔細一想,文立萬便已豁然明了。


    難道小皇帝對張居正已經有了猜忌?


    天呐,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內心竟然深不可測到這等程度。


    文立萬不寒而栗,這就是他未來要陪伴的君王嗎?


    但又一想,似乎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朝朝代代,皇帝總在苦思冥想同一道命題:為什麽刁民總想害朕?


    答案其實很簡單,因為可以稱“朕”的人,擁有天下所有的資源,權力、財富、美色、江山......這些人所共欲資源,都掌握在他一個人手裏,而這些東西誰人不想占為己有?


    封建王朝的角逐廝殺,從來都是利益的角鬥。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叢林法則,很好地詮釋了一個再淺顯不過的道理:各種所謂的道義,不過是勝者的一塊遮羞布而已。


    “朕也可自稱為孤,或者寡人,子萱知道為什麽嗎?”


    “臣不知。”


    文立萬聽了小皇帝此話,徹底暈菜。


    莫非朱翊鈞深諳讀心術?這眼睛也忒毒了一點,瞬間看透他剛才的想法?


    “首輔門生故吏比比皆是,處處有人捧場支招。孤隻是孤,寡人隻是寡人,滿朝大臣誰能真正替朕分憂?”朱翊鈞直視文立萬說道。


    文立萬大驚,趕緊躬身向朱翊鈞作揖道:“朝臣皆是為陛下分憂者。”


    朱翊鈞冷眼打量著文立萬,說道:“未必吧。這種套話多說無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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