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周末的下午的黃昏,我騎車從美術館沿著沙灘路往西走, 拐過一個彎,到了故宮的後麵。車已經很少了,五月的晚風有些稍稍的涼爽。夕陽沉在溫藹的空氣裏,把幾片薄雲照的火紅,故宮角樓上的琉璃瓦金光閃閃,倒在有些漣漪的護城河裏,一種厚重的曆史的敬畏讓我停下自行車,靠在護城河的大理石欄杆上。

    我抽出一根煙,點上了,心裏是絕對的沉靜。

    當一絲絲的煙在我麵前晃動,慢慢隱去消失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入了遠處建築物的剪影的下麵。我望著故宮高大的城牆一直延伸到遠處,想象著多少年來,歲月的逝盡,曆史的更替,多少人的一個微笑,一滴眼淚都埋在了城牆裏的地下。那些皇宮裏的當權者,還有那些或足夠權威,或唯唯諾諾,或低三下四的人們,還有城牆外自由空氣裏的各色人等,都在我眼前飄乎過去。

    這一帶沒有高的建築,右邊是鬱鬱蔥蔥的石景山,頂上的亭子成了這裏的製高點。所以,一種開闊的,大氣的,王著風範的氣質在這裏顯現無疑。

    我沉浸在這種厚重的氣息下,迴想著一切關於自己的往事和將來,覺得自己很渺小。這種渺小是脫開一切生活本質裏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後的對自己的疑惑,是離開一切工作裏的壓力或重複,及自己心力懼疲後對自己的忽視。

    那些都是什麽東西呢?

    為什麽每個人都逃脫不了給自己設下的圈套,為了某些自己的目的而不停的付出,當達到自己的設想後,卻都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麽?

    我離開這裏後,迴到真正的工作生活裏去,為何平靜的心又會急速的浮躁起來?

    我想的東西越來越多,自己就越沉思,掉進了自己思維的黑洞。

    我想不明白很多事情。

    工作對自己來說,陷入了僵局。

    我每天都看似忙忙碌碌,卻感覺所獲無幾,迴到家裏時一片茫然。國企裏的那些許多的規則都讓我煩惱不已,我每天麵對的不是板著臉的上司,就是編排一些重複來重複去的集團內部雜誌。我不能適應這裏的慢慢騰騰的大船的航行,自己雖然在裏麵跑來跑去,卻不知道自己幹什麽。有時候我會突然的很恐懼,是對未來,是對自己年華逝盡後一無事成的恐懼。這裏不是我要的真正的生活。

    我決定辭職。

    第二份工作是一家私營企業,燕姐介紹的。老板應該算我們的學長,不過是早我們十年畢業的。這個公司現在的規模在設計界裏還是可以的,也有了些影響,也有了許多固定的客戶群。老板現在幾乎不做設計了,隻是總體上管理公司,下麵有些能力很不錯的設計師來麵對大量的設計任務;他自己經常去參加些設計圈裏的活動,或世界各地四處走走,給大家帶來設計的最新的訊息。他也經常迴我們的母校,和我們的老師有些好的合作,燕姐在一次活動中認識了她,燕姐幫他弄了些設計,他們以後就熟了。

    既然是自己的小師弟,再加上他也了解了我的能力,所以他對我還不錯,一是設計上很放心,二是給了我不錯的薪金。應該說這份薪金是豐厚的,至少在當時的情況下,是我以前國企裏的許多倍。

    我的工作從正麵來說是充滿了激情和活力,我每天會麵對各色人等的客戶,每一個客戶都是一個新的挑戰,我願意接受這種挑戰,我從中了解到了更大的超出了設計範疇的東西,這些對我來說都是必要的。從負麵來說,我自己的時間很少了,我沒有了以前很多的假期,我得加班,得在很多時間考慮怎樣讓客戶滿意。

    我就在這種忙碌的狀態中把日子向前推進,我讓工作把自己塞的滿滿的,我暫且放下了對未來的考慮,我雖然有些勞累,但有些滿足這種狀態。

    我用自己的充滿激情的工作能力換來了所謂的小資生活。

    當同事們某天加班累了後,大家就會去後海的一家酒吧,聽搖滾歌手的歌唱,聽我們自己狂歡的吵鬧聲。我還會約些朋友去一家好的咖啡吧,品上一杯上等的藍山咖啡,聊聊周圍的男男女女。

    我還會一個人出去走走。

    在周末能休息的時候,我會去美術館、三聯書店。在三聯書店裏,看看雜誌,翻翻一些和自己相去甚遠的內容的書,也是不錯的打發時光的事。

    我還有可能從三聯書店一出來,沿著路一直往南走,路過人民藝術劇院(那裏經常會有話劇演出,我有時候會停下來看看櫥窗裏的海報和劇照,那還是有意思的),再經過國際藝苑飯店,到了王府井的東堂(這是一個天主教堂,灰色的磚砌成的,前麵被整理成了一個小廣場,有些小年輕在那裏滑輪滑。每次我經過這裏都有一種奇妙的感覺:王府井是最繁華的商業場所,到處無不是花花綠綠和最時尚最新潮的東西,而代表人的精神家園的安靜的教堂卻在繁華噪雜中默默獨立,一種最塵世庸俗的東西和一種最神聖空靈的東西交織在一起,是一種說不出的味。我每次在這裏都會呆上一段時間,四處尋找這種別樣的氣息),然後經過熙熙攘攘的王府井主街,在人群中漫然行走,偶爾會拐進一家什麽什麽專賣店,摸摸看看,然後又出來,走到盡頭的東方新天地,在這個室內商業街裏四處溜達,我最喜歡佇足的是一個叫“琉璃工房”的店,裏麵的各式琉璃商品都是一件件藝術品,很是好看,價格當然是不菲的,後來在某本雜誌裏了解到老板是一位台灣的女藝術家,她曾經是個演員,我還可以往前走,路過一個寶馬商品專賣店,我並不會進去,隻是在外麵看看,在櫥窗裏有一款鑲有寶馬標誌的自行車很是讓我心潮澎湃,這款自行車已經超出了自行車的範疇,它的每個細節包括造型都滲透著寶馬高貴的血統,標價是令人吃驚的,是十萬多人民幣,相當於一輛不錯的小轎車,厲害,厲害,然後我會去乘地鐵,去西單圖書大廈或者迴家,在地下通道的時候,我會在一個長頭發彈吉他的小夥子前麵的琴盒裏放上幾塊錢,稍微停留,然後離去(他老唱齊秦的歌,歌聲在地下通道裏共鳴,還是有些好聽的,也挺蒼涼),然後我會坐上地鐵,當地鐵列車在黑暗中嗡嗡穿行的時候,人們的表情都很木然,我偶爾會和某個人的目光相撞,然後錯開。

    一個人的生活也挺自由,隻是多了一份孤獨。

    穆也打電話說,他開始單幹了。這是九月份的事。

    他在電話裏和我聊了很長時間,大部分時間是他在說,我在聽。況且在這種話題上他有更多的發言權和感想,我都沒想過。他分析了現在的他所做的事情的市場情況,然後又分析了自己的狀態,以及一些看起來是天時地利的條件,以及對未來生活的追求,他說了很長時間後得出的結論是:自己必須得自己幹了。

    我說著:“是,是,自己做老板最好。”

    “雨飛,你看吧,我一定會做的很好!” 我的鼓勵使他很高興,他在那頭愉快的說。

    “你一定行。”

    他又反過來對我說:“到時,你也自己幹吧,自己當老板。”

    我笑了:“那是,那最好,但目前還不行,還不能象你在社會上玩的那麽開,我會努力向你學習。”

    穆也在那邊笑了。

    對於這一點,當然是自己的一個願望,但開始創業,在我當時的心態來說,總是一個很難的事情,而且是有很大風險的。我當時有些追平穩的心態讓我幾乎不會想到自己創業,但穆也的電話和行動多少又刺激了一下自己,至少對自己的現狀和未來開始憧憬。

    而穆也總是勇敢的,包括從前。

    當一年過後,2002年的某個下午,我獨自走在上學時自己老去的日壇公園的時候,看到那些這麽多年仍鬱鬱蔥蔥的高大的銀杏樹,他們幾乎沒怎麽變化,仍殘存著我當年來此地的氣息。我靜靜坐在樹下的椅子上,突然覺得自己忙碌的一年怎麽沒任何印象,我的勞累,我的娛樂怎麽如此的淡然,這些都不足以勾起我的任何迴憶。

    我在這一年裏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工作機器,冰冷而失去了情感。細細想想,好多往事這一年裏都不曾記起,連穆也都聯絡的少了。

    那溫情,愛情怎麽自己都忽略了?

    我又失去了些東西,是什麽,我模模糊糊。

    而和米可分手後,我居然讓自己的愛情沉睡了三年多。我的傷痛已經慢慢消失,但我很多時間都逃避新的愛情。這些年是有些機會的,包括我覺得還可以的,或別人看上我的,或燕姐等朋友介紹的,但總是沒有當年和米可在一起的那種感受,或我們相互之間一個眼神的溫暖。燕姐一提起這事,就罵我為什麽老活在自己設置的陰影下,說我為什麽老懷舊,說我是個保守派。我倒不介意她說什麽,我隱隱覺得,總會有一個女孩在某個地方,在某一天會出現在我眼前,那是新的令我心動的愛情的開始。

    我仍渴望愛情,我會等待,等待那個新的讓我心動的人的到來。

    或幾天,或一個月,或幾年,或幾十年。

    忙碌了整整一個星期了,這個周末總算能空閑下來。

    七月的一個周末,我又騎上我的自行車,出去走走。我總覺得騎上自行車穿行在人流,沒有目標的朝前走,有一種說不出的自由感。

    這一天,天空是朦朦的,看不到太陽,但一種悶熱壓在每個人的表情上,大家都顯示著一種絕對的抱怨,這就是所謂的桑拿天。我去了趟燕姐那,順便迴學校看看。因為是暑假,學校裏沒多少人。聽燕姐嘮叨了半天後,我準備迴去。走出研究生宿舍的時候,天不知什麽時候陰沉起來,顯現出團團的烏雲,把一切潮氣盡量的壓低。有些蜻蜓輕盈的貼著學校裏的小水塘忽高忽下的飛著。

    一切預示著一場大雨的來臨。我判斷著,希望在騎迴家之前,雨不要下來。我騎上車,背起旅行小背包,把棒球帽調正了,向校外騎去。

    但我的決定錯了,當我騎出校門外不遠的時候,不知從哪裏迅速集結起黑色的可怕的烏雲,天空一下子暗了下來。有狂風起來了,使勁的搖動兩邊的樹木,卷起的陣陣塵土撲麵而來。一個巨大的閃電劃過了天空,緊接著一聲震而欲聾的雷聲從天而降,我不由的戰栗了一下。行人們都開始奔跑,帶著對大自然這種無比強大的力量的恐懼尋找可以躲藏的地方。我大腦裏決定先迴燕姐那兒的時候,傾盆的大雨幾乎是一下子澆了起來,容不得我多餘的思考。我看到了前麵的一對敞開式的公用電話亭,迅速衝了過去。當我丟下自行車,躲進電話亭的時候,才發現背靠我的那個電話亭也有一個躲雨的人。雨越下越大,閃電一個接一個,雷聲轟轟,當又一個巨大的閃電幾乎是在我們頭頂劃過的時候,我隱約聽到後麵一個女孩有些害怕的尖叫,緊接著雷聲的巨響壓過了一切的聲音。我捂緊了自己的耳朵,順便扭頭看了在我後麵躲雨的女孩,她兩隻手也緊緊捂著耳朵,肩膀縮著。

    我全身都濕透了,有些冷。電話亭的小的半圓的頂隻能遮著我腰部上半身不被雨淋,下麵都被雨水衝著。我兩隻胳膊交叉抱緊了自己,下意識的迴頭看了一下,那個女孩正和我一樣的動作也扭頭看著我。她朝我笑了一下,我也迴了一個微笑。我知道,這種微笑是因為兩個陌生人因為一場大雨在這裏背靠背躲雨而產生的同樣的命運的笑,是兩人都給對方的一種鼓勵或憐憫。若這時候有個第三者拿起相機在我們的遠處拍下這個畫麵,我想一定是富有戲劇性的。但現在的這種偶然不是戲劇,不會有那麽多的故事發生。

    雨漸漸小了下來,當小到可以走出去的時候,我決定離開。

    當我走出去要推自行車的時候,後麵那個女孩喊了一聲:“哎。”

    我望了一眼她,不確定她是在喊我。但她朝我這邊走了過來。

    她全身也濕透了,紮的兩個馬尾辮搭在前麵,前麵是一排整齊的劉海,都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水。她上麵一件紅色的短袖襯衣貼在了身上,下麵幸虧是一件黑色的牛仔褲,也在滴水。她的臉有些冷的發白,看樣子是個學生。

    她朝我說著:“你能幫個忙嗎?”

    “什麽忙。”我不解。

    “我的自行車鏈條掉了,剛才我想弄上去來著,卻怎麽也弄不上去,結果就下大雨了。”

    我看了一下旁邊,並沒有第二輛自行車。當她指給我時,我才看到在我後麵挺遠的地方一輛自行車倒在地上。

    “沒問題。”我推著自行車和她到了那邊。

    我扶起她的自行車,七弄八弄就把鏈條裝了上去,可以了。

    她高興的笑著:“謝謝,真是感謝。”

    “沒事,不用謝”

    “再見。”

    “再見。”

    我一身水的騎車走了。

    而這件事情迅速的被我忘記了,我甚至沒仔細看她長的什麽模樣。這應該是生活中很普通的一件事吧,我們不需要記起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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