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一行在傳舍住了好幾天的帳篷,衣食不濟,受盡冷遇。


    王元憋了一肚子的氣,恨不得立時便走,或者提劍去和小皇帝拚命,杜陵須臾不敢離開他的身邊,隻是不住地勸解:


    “將軍來時,大將軍百般叮囑,來此請罪隻是權宜之計,隻求拖過這一時,等小皇帝退兵,便依了將軍,兵發略陽,封閉隴道。將軍若不忍今日之辱,他日如何成就大業?”


    “將軍若走,必定惹怒皇帝,若於路上派兵攻擊,我等皆死。我知將軍是個豪傑,不懼死,隻求將軍為我想一想,為這些隨從想一想,我等翻山越嶺,受盡苦辛,隨將軍來此,不求有功,隻求能保住性命,能活著迴去見父母親人,求將軍憐我!”


    “將軍切莫與傳舍小吏一般見識,缺什麽吃的用的,讓人上街去買就是,何必與他多言,失了將軍的身份?將軍且安坐帳中,這些事都由杜某去辦。”


    杜陵好說歹說,好不容易將王元勸住,幾天後終於得到消息,第二天皇帝召見隴西使團。


    杜陵免不了又是百般囑咐,生怕他在皇帝麵前無禮。


    “大丈夫能屈能伸,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將軍切莫在皇帝麵前失禮,隻要迴到隴西,杜某將與將軍一道,力勸大將軍出兵,與漢軍決勝隴山!”


    如今他已不關心是否能夠完成隗囂的任務,隻求能保住這條命,不要淪落為王元與皇帝較力的犧牲品。


    小皇帝這幾天該吃吃,該喝喝,胃口好得很,覺也睡得香,幾乎把王元一行人忘了。


    有一天他好似忽然想起一般,問道:“那個王~王什麽來著?他怎麽樣?鬧了沒有?走了沒有?”


    何欣迴道:“陛下,王元尚在傳舍,這幾日受了些氣,頗有些怒氣,隻是被杜陵勸著,沒鬧出事來。”


    “哦,王元,這麽能忍,莫非他在家排行第八?”


    “陛下,王元是家中獨子,並無兄弟。”何欣完全聽不懂皇帝陛下的幽默。


    “唉,可憐!”皇帝搖頭歎道:“可憐!”


    “陛下何出此言?”


    “朕是可憐他的父母,隻他一個兒子,萬一有個閃失,豈不是無人在身前盡孝?王家豈不是要絕後?”


    “陛下真是仁慈。”何欣答道:“臣聽說王元父母早已亡故。”


    “唉,可憐。”皇帝又歎道:“他必是十分想念父母,想念與雙親在一起的日子。”


    何欣出去的時候,還在感念皇帝陛下的仁慈。


    博士鄭興來見皇帝,說道:“隴西兵強將勇,以兵臨之,不易攻取。王元乃隗囂手下最看重之人,隗囂對其言聽計從,望陛下好言撫慰,懷之以德,示之以仁,使其歸隴西之後,力勸隗囂來降。”


    皇帝道:“卿之言正合朕意,就依卿言。”


    鄭興剛走,向義侯王遵來諫:“陛下要收隴西,必收隗囂將士之心,王元乃隗囂手下得力幹將,望陛下善待之,以收其心,若能招降王元,則隴西諸將皆可降。”


    皇帝歎道:“卿之言乃金玉之言也!”


    隴西名士紛紛來見皇帝,勸其結好王元,皇帝都點頭答應。


    第二天,皇帝大召群臣,令隴西使者覲見,王元、杜陵二人入內拜見。


    皇帝開口問道:“朕命隗囂遣子入質,如今隗氏之子安在?”


    王元道:“陛下,大將軍之母垂垂老矣,纏綿病榻,朝不慮夕,願得幼孫侍湯藥,終其餘年。待其百年之後,便當遣子侍奉陛下。臣聞聖朝以孝治天下,乞陛下憐大將軍之母老邁,憐其兒孫一片孝心,允其所請。”


    王元雖然憋了一肚子的氣,但依舊要強忍著完成此次的使命,暫時穩住皇帝。於是按照約定的說辭,找了個理由推搪。


    杜陵在旁邊暗暗地鬆了口氣,偷偷覷了眼皇帝,見他點了點頭,向眾臣道:“朕聽說隗囂至孝,看來人言不虛。”


    看皇帝的樣子,這麽一個牽強的理由,竟似是得到了認可,杜陵心中暗喜,原來皇帝也並不敢輕易開戰端,或許也在等待東線戰場的結果,那麽雙方就容易達成默契,維持現狀。


    皇帝問王遵道:“向義侯,你的父母如今在哪兒?”


    王遵道:“臣之父母皆在霸陵,臣出長安時事急,未將父母接出。”


    皇帝又問鄭興道:“少贛,你呢?”


    鄭興道:“陛下,臣之母早亡,臣之父此番與臣一道東歸。”


    “朕聽說,你的長子現在河西竇融帳下,沒在祖父身前侍奉嗎?”


    鄭興道:“犬子正當壯年,當建功立業,為國分憂,何必拘於家中,依賴父祖?況臣之父兒孫眾多,時刻有人在旁侍奉,不須犬子須臾在側。臣以為,世上人人皆有父祖,若是後生皆以孝為名,時刻圍繞父祖身側,不去為當為之事,則何人為國出力?為君分憂?”


    鄭興領會了皇帝的意圖,率先向隗囂開炮。他也是沒有法子,因為若是認可了隗囂的孝,那麽他自己這種情形便是不孝,儒家最講究孝道,一個儒者若是被貼上不孝的標簽,那他的政治生涯就到頭了。所以鄭興就算為了自己也不能不說話。


    皇帝點了點頭,又轉頭問金丹:“金丹,你祖父母現在何處?”


    金丹道:“臣止有祖母,如今與伯父在一處,安居長安。”


    皇帝點了點頭,沒說話,隻掃了一眼座下的眾臣。


    可是現在已經不用他說話了,所有人都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早有人喊了出來,“那你還出來做什麽?還不迴去天天守在祖母榻前,真是不孝啊!”


    “就是,哎,你怎麽不守著你父親在家,你也不孝!”


    “你還說我?你全家都不孝!你父親兄弟八個,八兄弟開枝散葉,怎麽也有幾十號兒孫了吧,怎麽不都蹲在家裏,一齊守著老爺子盡孝?”


    這時突然有人大喊道:“王將軍,您的父祖都在哪兒啊?”


    王元與王遵一樣,當年隨隗囂投了更始帝,家眷搬迴了老家長陵,之後他殺出長安,沒來得及把家搬走,要是按照隗囂的標準,別說兒子,就是孫子也得都守在老人身邊,那麽他本人就是徹頭徹尾的不孝。


    王元一時無法迴答,隻好當沒聽見,沉著臉不吱聲。


    這時有人叫道:“隗囂當年入長安,將父母留在隴西,分離兩年之久,若不是長安呆不下去,他還不會迴到父母身邊!如今卻覥顏以孝之名,拒絕遣子入侍,這是偽孝!”


    “是啊,隗囂假作道學,著實可惡!”


    王元在傳舍受了幾天的氣,本想今天忍耐一下就可離開,沒想到竟在朝堂上被人群毆,大失顏麵,不禁惱羞成怒,幾天的火氣全躥上了腦門,壓也壓不下去。


    他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大聲道:“天下擾亂之時,大將軍舉大旗,起義兵,為高祖立廟,祭祀漢帝,稱臣執事,以告神祗。殺牲以盟,曰:‘計盟誓的共三十一位將領,一十六姓,順承天道,興兵輔佐漢室。如有心懷不軌的,神明主流滅他。高祖、文帝、武帝,使他墜命,宗室遭到血洗,族類滅亡。’傳檄天下,共討王莽,興複漢室。”


    “大將軍以一已之力平定數郡,安定百姓,一無所取,皆獻於漢室。大將軍之功可謂大矣,德可謂盛矣。然更始皇帝昏聵不明,討伐無罪,誅殺重臣。大將軍僥幸未死,迴至隴西,依舊忠於漢室,無半句怨望之辭。大將軍日夜辛勞,為國守邊,撫兩郡之地,安數十萬之百姓,翹首東望,以待明主。”


    “聞陛下登基,大將軍額首稱慶,以為天下得其主,百姓得其君,而欲以兩郡之地拱手奉與陛下,其心可謂誠矣,其忠可謂明矣。大將軍之功,當享茅土之薦,受千乘之賞。而陛下不賞有功,卻伐無罪,視忠臣如芻狗,陳大兵於隴山,必要逼迫仁愛之家骨肉分離。陛下待有功之士,何其薄也?陛下行事,何其不仁也?”


    “孟子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陛下若以德綏諸郡,誰敢不服?陛下若以力,則天下百姓,皆執戈以待陛下!隴西雖隻兩郡之地,然數十萬百姓,亦將追隨大將軍,與陛下會於隴山!”


    王元話說出口,眾人皆驚,這番話簡直是狂妄之極,這就是掀桌子,向皇帝發出赤裸裸的挑戰。


    杜陵嚇得渾身發抖,說道:“陛下!王元妄言,絕非大將軍本意!王元,你還不向陛下請罪,求陛下寬宥?”


    王元一把甩開他,喝道:“爾等鼠輩,皆碌碌無為,誤大將軍甚矣,男兒當橫行世間,怎能如此向小兒輩伏首?”


    皇帝冷眼看著他,說道:“隗囂若忠於漢室,早當奉土以獻,為何推三阻四,屢屢不肯奉詔?朕以誠心待之,暫緩其入朝,隻須先行遣子入侍,隗囂尚要以偽孝之名推托。其狼子野心,可謂昭然若揭!隗囂竊居漢土,以公器為私器,欲以隴西之地為其隗家私屬,懷此不臣之心,朕豈能容他?至於你,甘願為其鷹犬,助紂為虐,還在此作嘵嘵之辯,誣蔑君上,罪大惡極,其罪當誅!”


    皇帝掃了一眼殿前衛士,喝道:“拖出去,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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