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陽校尉沒在城下被射成篩子,並不是他英武勇猛,以致於敵軍不敢發矢,而是因為他身後的大旗。


    那是上次戰役鷹揚營的繳獲物,漢丞相李鬆的大旗,汶陽校尉不識字,認不出那上麵寫的是什麽,東都門上的衛兵可是認得的。


    那個眼神不太好使、冒冒失失地用大黃弩射了一箭的士兵差點丟了命,城門校尉李泛的刀都拔出來了,好在被身邊人死命地攔住。


    “你瞎了嗎?沒看到那是丞相的旗嗎?”李泛紅著眼睛吼道,嚇得那士卒連連磕頭求饒。


    李泛是李鬆的兄弟,不是堂兄弟,是親的,親兄弟的情誼比堂兄弟可重得多了。比如更始“舞陰王”李軼被劉秀用計害死,可並不影響他的堂兄李通成為劉秀的心腹,在劉秀南征北戰的那些年裏,李通總是替他拱衛著京師重地。


    李鬆、李泛兄弟倆與李通、李軼同族,四人是堂兄弟,但李鬆是李泛的親兄長,前幾天李鬆出城邀戰,大敗未歸,傳說他已經死了,李泛因此還痛哭了一場。此時見到他的大旗,頓時覺得十分驚喜。


    難道兄長竟僥幸未死?


    李泛恨不得立即下城,打開大門把兄長迎迴來,可他畢竟把守城門,職責在身,不敢輕易開門,他怕赤眉軍用李鬆的旗幟來賺門,因此遲疑未決。


    李泛向遠處望去,見樹木遮掩之中,隱隱有許多人馬,心中更是驚疑不定,隻想等對麵的人走近一些,看得再清楚一點。


    他扒住城牆垛口,緊緊地盯著那杆大旗下的人,見那人的穿著打扮,與自己兄長出征時一樣,心髒就忍不住砰砰地跳了起來,他迴頭向著一個家兵問道:“當日你可曾親眼見到我兄長中箭身亡?”


    那家兵說道:“我確實是親眼所見,丞相前心中了一箭,當即落馬,我等上去搶奪,卻被敵軍衝散。”


    “怎麽知道他當時是死是活?”


    “這,這個,丞相當時一動不動,我們都以為他已亡故。。。”


    “你以為?你以為的就一定是對的嗎?”李泛厲聲斥道。


    那家兵諾諾連聲,不敢再說。


    此時對方突然縱馬向前,直衝到距城門一射之地,對方的臉已隱隱可見,李泛心裏一震,大叫道:“快,打開小門,出去把丞相迎迴來!”


    大門旁邊有一個小門,僅能容一人進出,開這道門,派出幾個人出去接人,被奪門的危險就小了許多。


    幾個士卒跑去開門,還沒等走到門口,他們要接的人已經掉轉了馬頭,揚長而去了。而與他同行的一個士卒,竟示威似的向城頭射了一箭。


    李泛用拳頭狠狠地錘著麵前的城牆,悔恨自己太過小心,沒有早點開門去迎。


    兄長被人要脅,無法自行脫身,偏偏自己見機不快,錯過了這個極佳的解救機會,以後要再想找到這樣的機會就難了。


    手下士卒呈上來一枝箭,箭身上綁著一封帛書,李泛將信解了下來,展開看了兩眼,馬上揣在懷裏,匆匆地下了城門,打馬而去。


    李泛帶著幾個護衛衝進城裏,馬不停蹄,一直衝進了尚冠裏丞相府,門口的仆役叫道:“校尉,您怎麽迴來了?”


    李泛也不搭話,把馬韁繩丟給他,大踏步地進了宅門。


    這是一所豪闊的宅子,配得上更始丞相的身份。原來每日熙熙攘攘,總是有人來拜訪,自從李鬆一去不迴之後,這座大宅冷清了不少。


    李泛走進後麵一座幽靜的院子,那是李家老太太的居處。


    他一進屋便喝令仆役出去,自己小心地掩上了門,屋內隻剩下他和自己年邁的母親。


    李老夫人年近七十,在當時算是相當高壽的了。她雖然雙眼已盲,心思卻很透亮,是家裏真正的主心骨。每遇大事,兄弟倆都要來與母親商量。


    當年王莽在位時,李氏家族是南陽的豪族,宛城的首富。但李鬆和李泛這一支隻是旁宗小支,依附於大宗,兄弟倆一道打理一個偏僻的農莊。李通和李軼謀劃起兵,事情泄露,在南陽的李氏宗族幾乎被屠戮殆盡,李鬆兄弟因在偏僻的農莊裏逃過一劫。


    當時二人猝然得知消息,驚慌失措,不知道該怎麽辦,反倒是李老夫人極為冷靜,她說道:“我們是李家的人,縱然沒有參予謀逆,也一定無法保全了,恐怕現在抓捕的人已經在路上,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麽可猶豫的呢?”李鬆兄弟遂起兵響應李通兄弟,後來加入了舂陵軍,才有如今這一場富貴。


    如今李鬆生死不明,李泛有事隻能與母親商量。


    “母親,有兄長的消息了!”


    李泛將方才城門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又拿出那封帛書,說道:“這是他們射上來的信,說隻要我獻了東都門,引赤眉賊大軍入城,便歸還兄長。母親,您看此事該如何是好?”


    李夫人聽罷,沉默片刻,混濁的盲眼中竟流出兩行熱淚。


    李泛急道:“母親,您這是怎麽了?兄長有消息了,這是好事呀,您怎麽還哭了?”


    李夫人哽咽道:“你的兄長,恐怕兇多吉少,或許他,他現在已經死了!”


    “這話怎麽講?”


    “若是你兄長還活著,何必親臨?隻須他修書一封,派人送來便是了!他親身過來,若是城上弩箭齊發,將他射死了,賊人豈不是丟了手裏的籌碼?”李老夫人道:“這分明是你兄長已死,賊人卻找個體貌相似之人,用他的衣服旗鼓賺開城門。”


    李泛細一琢磨,當時感覺那個人像極了兄長,可是經母親一說,頓時覺得哪兒有點不對勁兒,難道真的是有人假扮兄長?


    這個還真有可能,要是兄長還在,賊人定會讓他修一封書,一道射上城來。


    他勃然大怒,站起身道:“放牛的小子欺我太甚,竟敢戲耍我,我,我要請命出城,與之決戰,為兄長報仇!”


    李老夫人厲聲道:“你要做什麽?你給我坐下!”


    李泛不解地看著她,“母親。。。”


    “你這孩子好糊塗!長安城混戰了幾個月,人心都散了,咱們那個皇帝又沒有什麽本事,這長安城是早早晚晚都要易主的,你想陪著一道死嗎?”


    “母親,您的意思是。。。難道您要我投效那些殺害我兄長的仇人?”


    “戰場之上哪有不死人的?你兄長經曆大戰小戰無數,說不清殺過多少人,難道那些人都要找他來報仇嗎?”


    一句話問得李泛無言以對。


    “這是亂世,不論恩仇,隻論能不能活下去!為了活下去,隻能去殺人,否則就會被人殺,沒什麽可抱怨的!”李老夫人倒是看得開,極為豁達。


    “你們兄弟從前跟著李通和李軼,折騰了幾年,好不容易有了現在的地位,咱們用不著依附大宗了,咱家也是個大家族了。我已經有了五個孫子,四個孫女,有幾個都已成家了,他們的日子才剛剛開始,你就不為他們的將來想想?”


    李老夫人伸出手去,摸索著兒子的頭,從頭頂摸到臉、下巴,她說道:“孩子,你兄長不在,你就是李家的一家之主,這滿門上下幾十口的性命,他們未來的富貴,整個家族的興衰,可全在你一個人的身上。”


    李泛頓時覺得全身都沉重起來,好像是在子宮裏漂浮了十個月的胎兒,突然脫離了母體,必須一個人直麵這個失重和陌生的世界。


    “母親,我該怎麽辦?”


    “怎麽能保存家族,便怎麽辦!至於你兄長的生死,不用,不用管太多,怎麽都是他的命!”李老夫人蹙著眉頭,強忍住眼裏的淚水。


    “我,我再想想。”李泛依舊猶豫不決。


    “還想什麽?還不快走?你就不該迴來!”李老夫人突然發起怒來,“丞相的大旗在眾目睽睽之下靠近城門,城上所有人都瞧見,便是那份帛書,也是當著眾人之麵射上來,你以為劉玄和趙萌都是瞎子、傻子,他們都看不見嗎?”


    “可是,可是我並不想背叛陛下。”


    “這時候還由得你申辯嗎?賊人已明目張膽的要你獻門,縱使你忠心不二,從來沒想過投敵,你的兄長在賊人手中,不管是真是假,陛下還會信你嗎?”


    李泛打了個激靈,一下子站了起來,“母親說得對,這事已由不得我了,主疑臣死,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你總算是想明白了,”李老夫人道:“不要心存僥幸,不要猶豫,牆都要倒了,誰都做不成牆頭草。亂世之中,每個人想要生存,都要去拚,都要去賭!咱們李家的將來,就在今日,兒啊,你就大膽地去做吧,不要以母親為念。”


    李泛道:“母親,我這就集結家兵,咱們一起打出東都門!”


    話音剛落,臉上已狠狠地挨了一個耳光,打得李泛耳朵嗡嗡作響。


    “糊塗!”李老夫人滿臉淚水,斥道:“你怎麽這麽糊塗?隻要東都門還在你的手裏,誰敢動我一根毫毛?那不是逼著你投敵嗎?”


    她摸索著,用雙手推著李泛向外走,邊推邊道:“快走,快迴東都門去!你就不該迴家,現在恐怕人人都知道這件事了,你要是被別人堵在家裏,我們李家就全完了!”


    “母親,那您,您保重!”


    李泛一跺腳出了門,重新上馬狂奔,直奔東都門而去。


    他前腳剛走,一隊兵丁過來,將丞相府團團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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