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的、薄薄的,似羽毛般的雪花在漫飄。


    屋頂上、樹幹上還有玻璃上,覆蓋出一叢一叢的潔白,掩蓋住堆滿駁雜而淩亂的院子。


    不甚通透的玻璃後麵有張美麗笑臉,吃吃笑的祝鳶兒趴在窗後偷瞧在院內掃雪的小廝,張望院門外一個漸滾漸大的雪球,還有雪球邊放肆大笑的幾個小崽子。


    “漚蛆啊,還不死起來。”


    屋內的杏娘早在檫塵掃地,布簾子下方的腳盆堆滿了髒衣服。


    “噯,大~小姐又出去了?”


    賤人賤命的鳶兒特意將大字拖長,借以強調出冬至小姐在江南女子中少有的身材。


    手腳不停的項杏娘隔著簾子在翻白眼,翻完白眼便卷起隔簾,將兩根棒槌放入盆中。


    “哎哎哎,她不是講,可以吃完飯再去洗。”


    “吃什麽吃…,趕快去擦牙。”


    院裏雪地響起的腳步,讓杏娘停止了抱怨。看來這裏的人講話都很老實,匆匆而入的小廝把兩碗熱騰騰的粥和幾張蒸餅擱下,頭也不抬,又匆匆走了。


    “擦什麽擦。”


    一溜煙的,掀起被子的祝鳶兒像惡狗搶食般叼起張餅子,四腳著地叼迴了床上。


    “人家身為小姐,都曉得每日苦練本事,想著隨老爺守邊殺敵。你就不能長進些,莫要再偷懶耍刁,做點正經打算。”


    “哎呀,曉得啦,這就起身。婆婆。”


    又一迴大難不死的鳶兒終於開始往身上套衣裳。這裏的衣裳也怪,很多不用綁紮,盡管很貼身,看上去卻醜醜的,好在穿在裏麵。


    “布魯。”


    “布魯,布魯布魯。”


    娃子們今天沒出去,分列排在校場上甩石子。


    “乃根,浩要爾,姑日溫——布魯。”


    稚嫩的嗓音喊著口號,馬上蹲猴一樣的娃子兵投出手中的石塊。一小隊在練習馬上投擲的尤其認真,都陰著小臉,像是被人欠下好多錢。


    “啥子意思啊?”


    “不曉得。呸。”蒙族的人都被夏日高勒三天前帶走了。有人悻悻吐著口水,娃子們現在很團結,上迴老兵們同他們幹架差點吃了虧。


    “磕了沒有?磕了沒有?沒磕到時候炸死你幫噶娃子。”


    “好像是女娃子咧。”


    “去,想女人想瘋了你。”


    “噓——樁子來了。”


    接二兩三的變故,夜遊神癱了,把頭還在養傷,木匠變節,大個子繼續在城裏當保姆。現在,樁子儼然成了一方大佬,很得數名渣子的擁戴。


    嚴格來講,變節的不止木匠一個,隻不過升官加餉大家夥一齊,誰也沒意見。獨他單個得了把短銃,性質可不同了。最要不得的是還不時顯擺,十足就是個馬屁精。


    “蛋疼了是不是?光看啊,手下人都下操了?”


    新晉的大佬八麵威風,走過來就是通漲得人臉紅的喝罵。也有人斜眼不睬他。大家都叫試百戶,憑啥聽你的。不就仗著嗓門大嗎,老子們偏要裝沒看見。


    “喂,真是個女..,唉喲。你個下三濫的爛木樁子,我呸。”


    被冷不防撂一跟頭的爬起就追,攆上兩三步就隻得收腳,那丫的一路顛去的方向是中央大帳。


    “報大帥,屬下打探到重要消息。”


    臉上掛滿得意的樁子站在帳門外,朝門口木匠擠眉弄眼。


    “說。”


    洪亮的聲音從裏頭傳出,他估計大帥又在同羊皮(地圖)親嘴兒。


    “有個人講他家不久前遭韃子搶了雞。”


    “他人呢?”


    “去了獨石城。”


    “哪個堡子裏的人家?”


    “迴大帥,人是金家莊堡子的。搶他的還認識,叫..是名叫鄭南琪的韃子。”


    “知道了。”


    黃衝對他所謂的重要消息一點也不感興趣,倭寇好多都是漁民,能一眼被人認出來的韃子也大致是個邊民。渾水摸魚、趁火打劫的惡徒,哪處哪朝都有。


    近水樓台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縮在地圖前一角的孫元化,正津津有味地仰頭瞧。


    “大帥製的輿圖果然精妙。”


    為了怕人家嫌他煩,高帽子免費送上一頂。


    “金家莊堡?呃,隔牆就是太子城。…,崔仁。”


    “在。”


    “趕快把剛才那個…,那個誰給某喊迴來。”


    “哎呀,鄭南琪會不會是正藍旗呢?”孫元化也反應過來,“莽古爾泰領的不正是建奴正藍旗嘛。”


    “有可能。”


    “報大帥,樁子聽候您的吩咐。”


    去而複返的樁子並不關心情報重要不重要,他隻關心大帥叫自己迴來能長臉。一想到馬上就有了吹資,車把式的油腔滑調勁便不由帶將出來。


    “金家堡搶雞的韃子是一個還是一隊?”


    “迴大帥,那人隻說鄭南琪搶了他,沒說別的。”


    “確定是韃子嗎?”


    “說就是鄭南琪韃子搶他家的雞,那人詛咒發誓講他認得。”


    “鄭南琪韃子可不就是正藍旗韃子嘛,大帥。”孫元化幾乎一口斷定下來,自己絕對沒判斷錯。


    “莫急,等大帥問清楚。”窩在另一角的蔡植騰也略顯出激動。


    “人走了多久?去了哪個方向?”


    “順著官道走的,大概,大概快有半個多點時辰。”


    “既然人是打關外迴來,那他是什麽時候出去的?”


    “出去了個半月,說是收皮子。雞被搶大概是兩個月前吧。”


    像泄了氣的皮球,孫元化和蔡植騰兩個,又縮蹲迴地圖的左右角。


    “好了。某都清楚了,你可以迴去了。”


    “屬下遵命。”


    雄赳赳氣昂昂的樁子,出了帳,邁出得意的步伐,走向校場邊上還聚在一堆的渣子們。


    “你的判斷是對的。”


    黃衝的話裏有抑製不住的興奮。


    “兩個月前,莽古爾泰的人馬不是正在宣鎮各處打草場嗎?搶隻雞能說明什麽?”


    悶了許多天的孫和鼎,終於忍不住,講出了自己的疑問。


    “準確的說,他下轄的正藍旗正在佯攻宣府鎮。”


    “那也不排除韃子兵不能跑到那邊偷隻**。”


    蔡植騰一直在偷學,以前他曾教人家如何打仗,如今好像被徹底折服了。


    “當然不排除。你們看,先是大、小白陽堡,然後圍住宣府鎮城,虛晃一槍後,再出其不意洗劫張家口,最後就近破關而出。一連串的運動軌跡,說明什麽?”


    孫氏父子三隻眼望向他,不知所以的樣子,像足了塾中的蒙童。蔡植騰在低頭咬嘴唇。


    “說明從一開始,就在隱瞞,隱瞞他們預先選定過冬的地點。為什麽奧巴洪不願在鎮安堡攻擊我們?為什麽要走大、小白陽堡而不走別處?要知道,大小陽楊堡二月已被虎墩兔憨劫掠過一次,能有多大油水?”


    “大帥,我曉得了。莽古爾泰在太子城附近預先留下了人。”反應快半拍的蔡植騰在歡叫。


    “對,這些留下的韃子便翻牆到金家莊堡偷雞。”


    “是搶,趁亂明搶,因為當時大家都盯在宣鎮那邊,沒什麽人注意這裏。”


    孫元化撚動胡須,糾正大兒子述說時的小紕漏。


    “難怪塘報上說他們沿著興和、沙城北向而遁。就是為了掩藏行蹤,兜上這麽一大圈。”


    煞費苦心收集到手的所有情報終於串聯上了,對手在之前宣鎮戰役的所有一切也已暴露無遺。然而,麵對這樣的對手,再迴觀宣府鎮的十幾萬明軍所做對應,黃衝心裏沉甸甸的。


    “大帥。”


    “大帥。”


    走神的黃衝被三人喚醒,伸出個長長的懶腰。


    “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咱們總算踏出了第一步,下麵就等夏日高勒帶迴的具體情報,再好好做上一份功課了。”


    “元化以為,大帥此戰必捷。”


    “言之過早了。”


    既然認定了,孫元化也不願多說。論打仗,他以前最欽佩袁崇煥,但和眼前這位相比,光對敵態度和戰役析辨上,遠不堪比。一個是經年的老帥,一個卻是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天才的確存在,搞不好眼前的就是,未來猶可期也!


    “恩師曾言,大帥火藥、軍械悉數精湛。元化不才,願督領此項。”


    他當然是有底氣的,所有替他說情的人,不會講他替上帝傳播福音造福萬民,都隻會講他通西學精築炮,連皇帝都封過他所鍛造出的火炮為某某大將軍,這便是他的本錢。


    “等傷好了再說吧。”


    對方並不領情,這讓孫元化很是氣惱。


    “元化曾堅守撫寧,亦曾巡撫登萊,對敵應陣,也是有過的。”


    “您是前輩,戰功彪炳。某從徐閣老那聽講過許多,但…,護天營的情況你也親見,不一樣的。養好傷,其他的先別多想。”


    護天營的打造,從沒立營前黃衝就已經下番功課,老式軍官他不想用,文人轉做的武官更不想用。他唯一想借重孫元化的也隻有與建奴的對敵經驗。火炮嘛,目前真沒錢搞。


    溫言的辯解沒起作用,孫元化將墊腳的布墩移開,端端正正地跪向他,端端正正的抱起手。


    這是一種文人很莊重的禮儀,一種向對方臣服並以示效勞的禮儀。眼前的區區從三品的上騎都尉應該立馬伸展雙臂,大力攙扶起他才對。當然,還要嘴裏狠狠地謙虛上一番。


    天才果然不同凡響,麵對眼前跪下的遭難一品大員,五十多歲的父輩人物,瞪眼發問。


    “老子同你有仇嗎?”


    發問聲未落,就聽噗通一下,孫和鼎也跪落在側。


    孫和鼎這種人是讀聖賢書長大的。即使是信天主,但當父親跪下,不明緣由他也會堅決跪下。


    “孫某非為你援手活命而跪,而是跪謝蒼天,困危當中終降下一位不世英才。”


    話講的非常真誠,真誠得連一旁的蔡植騰有也立刻彎下雙膝的衝動。


    “某見很多兒子跪老子,徒弟跪師傅,草民跪知縣老爺,大臣跪皇帝。待進了軍營,又見你家兒子,知不知道為什麽說你家兒子?”


    黃衝蹲下,不陰不陽的一張臉湊在孫元化麵前,在噴灑著唾沫的同時,手指點向孫和鼎。


    “就是他,每日的孝子賢孫,每日朝你跪拜著,見人也跪著。你曉不曉得,跪來一副大孝的名聲,跪走的卻是我大明軍人的血性。”


    話講到後麵聲音越來越大。之後他霍然起身,拍了拍身上本沒有的塵土,走出帳外。


    三人無以言對,孫和鼎費解地望著走得有些顛簸的背影,他想不明白。


    “你家兒子犯了忌諱,獨眼龍。”


    “非是犬子,他是在責難在下。正是因孫某迂腐無能,才使得山東平添十數萬的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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