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成想身前傻領班微微側身一讓,讓他與熟人對上眼了,再走來不及了。


    楊偉不得不抿嘴一笑,卻沒打招唿。


    對麵的宮成也是一愣,跟著眼裏閃過詫異。


    宮成是宮彩衣的爸爸,原人藝的話劇演員,濃眉大眼,一表人才。


    話劇界的梁朝偉,帥的一塌糊塗,多才多藝。不光表演,木匠瓦匠等手工活全通。


    會粘風箏,疊花燈,掏個下水道,換個燈泡,樣樣精通。


    唯一一個讓人無語的特質,不會鑽營卻特別喜歡鑽營,很不好形容。


    楊偉一看見宮彩衣他爸,就知道箱子不用開了,這屋裏的貓全死了。


    廳裏除了裝飾外的功能性陳設很簡單,一張圓桌,幾張木椅,一條長沙發,一個長茶幾,一個放置著電視與點唱機的矮櫃,兩對音箱。


    四男三女在長沙發與茶幾前後或坐或站,王兵與四個服務員站在電視櫃前,雙方對峙。


    茶幾與桌上一片狼藉,地上碎著幾個瓷片。


    挨著出口最近的邊緣位置,桌上放著一包紅山茶,這是宮成抽的煙,看來他是末席。


    主位應該是那個圓臉女人,與其中二男二女一夥,機關氣質。


    9,£


    前者部門小頭頭級別,後者捧哏的雜魚。


    剩餘的那個瘦子應該是宮成的朋友,或是拉他入局的引薦人。


    楊偉第一眼掃過屋內,第二眼把桌上與茶幾上擺著的酒水總價掃了出來,第三眼看了下王兵,說了句:“走吧,天快黑了。”


    王兵一點頭,轉身抬腳就要出來,誰知斜裏伸出一隻手,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走什麽走,沒說清誰也不許走。”


    雜魚女一號不依不饒的躥了出來,茶幾邊上的一個雜魚男順勢大大咧咧的開口:“等物價局的來,這是敲詐,不信就沒人管了。”


    “還打人!”


    雜魚女二號跳了出來,一捋袖子,指著上麵的淺紅痕跡轉了半圈比劃,“看看,看看給我弄的。從小我爸媽都沒動過我一指頭,讓你們服務員給打了。”


    “我沒動你。”


    一個男服務員皺著眉頭,伸臂指著桌子一角道,“你推搡我的時候,我就擋了一下,不小心碰到了桌子。”


    “你跟警察說罷。”


    雜魚男二號趾高氣昂的一舉手裏的大哥大,嗓門暴亮,“我報警了,就得讓公安同誌治治你們這些社會上的人,警察快到了,有話跟人警察說吧。”


    正主的圓臉女士坐在沙發上一直沒說話,隻是矜持的端著,腰杆挺得筆直。


    四層雞尾酒,正主端著,捧哏的四個雜魚你一句我一句,第三層的幫閑沒怎麽搭話,靜靜的縮在角落裏。


    宮成挺了下胸,拿了個與雜魚四人組同仇敵愾的表情,正要幫腔。


    “行了,我等著迴家,不是多大的事。”


    楊偉麵無表情的掃了正主一眼,衝王兵招了招手,輕輕道,“讓警察迴去吧!”


    一言出口,氣勢洶洶的雜魚四人組仿佛被掐斷喉嚨,咆哮聲戛然而止。


    圓臉女人渾身猛的一顫,幫閑男眼皮一低,宮成剛要出口的話,隨著一口吐沫狠狠咽了迴去。


    王兵一無所覺的緩緩伸手入懷掏電話,旁邊四個服務員加一個肉盾領班同時挺了挺胸,門口的議論聲瞬間消失。


    小孩一句話出口,廳內外突然一靜,緊跟著落針可聞。


    一言之下,場上鴉雀無聲,全眯……


    ……


    臨從太陽出來,楊偉讓王兵給留守的領班交代了一下。


    讓領班轉告張嶽,放一屋死貓一馬。


    他不想在裏麵跟宮成搭話,就是想出門把老街坊摘出來。


    真要宮成有求於圓臉女人,還能來個捉放曹,一相認來個刀下留人,人情就做下了。


    誰知道黑啤喝多了,稀裏糊塗上輩子的牲口作風又出來了,一句話把場上凍住了。


    估計宮成還不知道一個做人情的機緣飛了,要怨就怨肉盾領班讓了一步吧。隻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當天迴家,晚上得到了旅行團的主力動向。


    大後天早上出發,婦孺小分隊的票是主力一起打的。


    第二天,楊偉起個大早。


    昨個他爸媽議論同事家屬要采購的東西,孫蓉交代何藍幫忙捎茶的時候,他才想起來,應該給一幫封建老頑主們帶去點東西。


    哪怕編個蟈蟈籠子,淘個蛐蛐罐,逮隻耗子拔根兒老鼠須呢,多少是點心意。


    值錢的東西沒有,真金白銀那幫老頑主也不稀罕,送什麽翡翠木頭更是現眼,人家是供應商。


    南京還有個雨花石容易帶,北京真沒什麽容易帶的特產,上長城摳塊磚帶過去?


    人家送鵝毛,他千裏送磚?


    入口的也沒啥好東西,果脯他都不愛吃,酥糖點心更扯了。豆腐乳倒是能帶,早年在國外都帶這個。可這跟老鹹菜一樣,自個吃行,不是熟人不太好送。


    真拿得出手的是烤鴨,跟熊貓一樣,符合大眾口味,普遍歡迎。


    可這玩意海鮮似的讓你點隻活鴨子,給你現吹一個掛上好說,沒法帶啊。


    帶過去誰敢吃啊。


    傷了一夜腦筋,第二天一爬起來,楊偉就奔潘家園了。


    不衝古董,慈禧老佛爺的夜壺蒙老外行,蒙不住南洋那幫封建老頑主。


    他打算淘點工藝品。


    ……


    聚古齋。


    老平房一座,半塌不塌破屋一間。


    房前一對聯。


    左書“古時古月照今日”,右提“今日今人留幾時”。


    楊偉歪著腦袋看了眼門口的聯,心中加了個橫批“人容易死”。


    橫批一加,一股無形中正要包裹住他的濃濃忽悠之氣,唰的一下就退了。


    忽悠之神知道碰上了狠角兒,上一邊涼快去了。


    “呦,稀客,莫非今日月地日三星一線,火水木九陽連環?”


    門檻裏邁出來個小老頭,罩緞老棉襖,一對耳暖掛頭,一手背後,一手盤著獅子頭,晃晃悠悠的一步一踱,滿臉的戲謔。


    “千古帝王煎!”


    楊偉人來瘋似的喊了一嗓子,擺了個賜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的造型,伸臂朝天一指,緊跟著表情一收,衝小老頭討好的笑笑,“劉爺爺,這兩天太冷,崔師傅不知道躲哪貓冬呢,不然來路上順手就跟您帶了。”


    “心領了爺們,甭順了,便秘好些日子了。”


    劉老頭一副便秘的表情,嘴角抽了抽,“實在憋不住,隻好上趟藥房,您猜怎麽著?坐館大夫連藥都不給開,方子上就四個字,雞蛋少吃。”


    楊偉差點沒樂了,繃住臉點點頭:“我媽也不讓我多吃來著,我還不信呢,看來雞蛋也不見得是個好東西啊。”


    “你可比雞蛋壞多了。”


    劉老頭無奈的晃了晃腦袋,被眼前小孩坑的差點肛裂。


    “哪裏哪裏,客氣客氣。”


    楊偉麵上嘿嘿一笑,心裏暗忖:我可沒您壞。


    劉老頭挺傳奇的,有個傳奇的名字劉吉祥不說,身世更傳奇。


    劉吉祥是被太監養大的。


    老太監給人搓澡,兼職扛路倒,一車屍體來迴一趟城外亂墳崗,仨車把式分一塊大洋。


    幹的都是最累最下賤的活兒,就為了把他養活。


    劉吉祥是太監撿來的棄嬰。


    辛亥後清皇室還住紫禁城裏,就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清室優待條例執行力度越來越鬆,宮裏有路子的各房首領太監早顛兒了。留下的都是身無一技之長,除了伺候人啥也不會的灑掃太監。


    皇上都斷炊了,這幫可憐人也隻能自謀生路。


    本分的打個零工兼個職,皇宮當北漂的地下室了,就是個住的地方,上班打卡都在紅牆之外。


    一幫太監掌勺的,剃頭理發刮臉的,算賬的,幹中介的,拉車的,搓澡的……


    連混黑社會的黑太監都有,一吹哨一幫兼職的太監小弟。但這幫太監哥不是開夜場的,沒那麽高級,人是做夜香營生的。


    打的血粼粼的哀嚎一地,或許就為了一條胡同的糞便收購權。


    東廠督公英靈在上,看到同行這個德行,不知道是何感想。


    膽大的就靠山吃山,宮裏吃的花的沒有,但九百九十九間房,加上各庫房,不知道在哪吃灰的老物件還是很多的。


    開始是順,守銀庫的過門崗是要脫衣服,查五穀輪迴之地的。出宮更嚴,打死不少夾帶的。


    後來局勢徹底崩了,守門的大頭兵都同流合汙了。不光把件,原來不敢碰的大花瓶都有朝外倒騰的。


    李代桃僵。


    在外做好贗品,搬進宮去,真物件替換出來。宮內宮外全部打通,產供銷一條龍,源源不斷的朝外倒騰,分銷商遍布大江南北,十裏洋場都有專賣店。


    楊偉家原來就有這樣的物件,不過解放後大多主動上繳了,他姥爺家非主動上繳了,反正都進博物館了。


    剩下的一些大多扔了燒了砸了,本來像齊白石等文化名人的字畫是可以有的,但在激情燃燒的歲月,也被剪去名字了。


    這類剪去名字的字畫,後世在市場上尚未看到。但是有的,不乏存世量,遲早會出來。


    撿了劉吉祥的老太監,是采買太監,本來是宮內外來迴倒騰菜的。被文物團夥吸收後,兼了個倒騰文物的差。


    這差很肥,老太監從一個鑲白旗下破落戶手裏,盤下了劉吉祥現在住的地方,與李總管做了個鄰居。


    那年溥儀一顛兒,上東北唱重頭再來去了,宮裏就卷堂大散了。


    太監群體這下連靠山吃山的山都沒了,一下子徹底掉進井裏了,絕望下自己把眼閉了的比比皆是。


    剩餘的,熬命。


    局勢混亂,滿街都是兵。


    老太監是個狠人,明白財不外露。


    寧可每天棒子麵窩頭,幹下賤活給人賠笑,吃糠咽菜,也不動浮財。


    就是用血汗錢,把劉吉祥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


    劉吉祥視老太監為生父,懂感恩。


    所以,被槍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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