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簷頭鐵馬於寒風中飄零地叮當作響, 殿內銀炭靜燃, 絲絲甜甜的香氣, 隨著斷續的“吡剝”聲, 縈繞地愈來愈濃, 蘇蘇手持火筷子, 輕撥著埋在炭下的栗子, 眼望著通紅的炭火,思緒如飛濺起的火星,茫茫然地飄著。


    據探,自去歲從九崤圍場歸來後, 太醫齊衡出入承乾宮次數,便勝於以往, 近來更是常被召至承乾宮, 且在殿中停留時間頗長, 離開時麵有乏態。聖上醫案、所用『藥』物等皆是至高機密, 連『藥』渣都由齊衡親自處理, 蘇蘇無實據斷定明帝身體有恙, 隻是猜測,並猜測地十分大膽,明帝或許不僅僅是身體有恙,甚至可說是不治之症,疾不可為…………


    隻有如此,方可解釋先前如“貓逗耗子”般, 將蕭玦拿捏於掌心猜忌試探的明帝,為何突然間失了全部耐『性』,直接設刺殺之事考驗他,並急切地尋了個由頭,在除夕宴上鐵了心地要殺他,如此之急不可耐,就像怕會來不及一般…………


    還有那濃鬱的衣裳熏香,他從前不會用那麽重的香,這樣的反常,也是自去歲從九崤圍場歸來後開始,昨夜她難得地沒有被香氣包圍,反是嗅到了『藥』味,他說他染了風寒、有些咳嗽,可她探他額頭,半分不熱,從深夜至第二日清晨,也沒聽他咳嗽半聲,想來那『藥』並不是祛寒湯,平日的熏香,也是為遮掩什麽,一直以來,是她大意了,他有多久,沒在她麵前犯頭疾了…………


    蘇蘇正凝神思考著,忽聽蕭照輕唿一聲,緊握住了她的手,原是她因太過出神,下意識伸手去拿撥出的烤栗,差一點燙著了自己的手。


    “娘娘……您沒事吧?”蕭照緊張地望著蘇蘇,目中俱是擔憂。


    “沒事”,蘇蘇安撫地『揉』了『揉』他臉頰,命人拿來一小碟,將埋在炭下的烤栗撥至碟中拿到幾上,含笑對蕭照道,“小心燙手,等它涼一會兒再剝。”


    蕭照點點頭道:“過一會兒,我剝給娘娘吃。”


    蘇蘇一笑,趁著等烤栗退溫的功夫,拿起蕭照在旁溫書所作的詩賦,見紙上字跡工整清健,瞧著已有幾分風骨,讚了幾句笑道:“還記得你小的時候,我常抱你於膝上,握著你的手,教你寫字作畫。”


    蕭照笑道:“照兒也記得清楚,娘娘教我寫的一些字、畫的一些畫,我都一一收著呢。”


    這倒叫蘇蘇意外了,“真的?”


    “真的!!”蕭照立噌地下地,“都收在偏殿書匣裏,我這就去拿給娘娘看!”


    蘇蘇看他一陣風似的跑走了,笑著搖了搖頭,慢拿了碟上的烤栗,一個個地剝出熟黃的栗肉,等著給蕭照迴來吃,但沒等蕭照迴來,一個不速之客就先來了,毫不客氣捉了她的手,將她剛剝出的一枚栗肉,送至自己口中嚼咽了。


    蘇蘇愣看著來人,原以為昨夜今晨二人之間那般氣氛,他至少兩三天不會再來,不意他會突然來此,怔怔地看著他在蕭照的位子上坐了,拿起碟上一枚栗肉就要往口中扔,立按住他的手道:“這是給照兒剝的。”


    明帝笑了一笑,“無妨,照兒是個孝順孩子。”


    蘇蘇聽他這句,很有“昔日風範”了,又嗅到他衣袖間的清鬱香氣,慢慢移開了手,明帝自己吃了幾枚,又捏了枚送至她唇邊,蘇蘇低首銜嚼了,問:“陛下風寒好些了嗎?”


    明帝“嗯”了一聲,嫌二人隔幾而坐的距離太遠,又挪至蘇蘇身邊坐了,將她摟坐在自己身上,吻了吻她臉頰道:“再給朕剝個。”


    簾外曹方看著裏頭這等情形,迴身見永寧郡王捧著書畫走來,立朝他微搖了搖頭。


    蕭照興衝衝地捧著書畫入殿,一進來看見曹總管侍在內外間的垂簾處,就知皇爺爺來了,他愣了片刻,慢慢趨近簾前,見簾內窗榻下,皇爺爺將皇後娘娘摟在懷裏,笑著說話食栗,就像之前一般親密無隙,心中落下一塊重石、為皇後娘娘鬆了口氣的同時,又另有一種微妙莫名的情緒,在心頭攀浮起來,驅之不散,讓他整個人都有些不得勁,卻又說不上是什麽,茫茫然地迴了自己寢殿,坐在書案前,一幅幅地看著從前皇後娘娘手把手教他寫的字畫的畫,迴憶皇後娘娘將他抱於膝上的場景,想著他已經大了,如今自是不能了,但若再大一些呢…………


    不知怎的,蕭照眼前,猛地閃現出,方才所見的皇爺爺將皇後娘娘摟坐在他懷中的畫麵,心中一頓,騰地站起,然後又覺自己莫名其妙,又騰地坐下,但坐下是坐下了,心卻還像是懸在半空,噗通噗通地跳地厲害,止不住地想,若是他長大了,如皇爺爺那般…………


    這般一想,雙頰都似要燒了起來,殿內也是憋悶得慌,蕭照起身推開窗戶,寒風撲麵而來,立教他頰處熱意退了些,心也跟著冷靜了些。


    雖一門心思地想對娘娘好,可因娘娘將幼時的他抱於懷中教寫字作畫,便想著長大後將娘娘抱於懷中,這算什麽,“精準”迴報麽,可真是糊塗了……


    蕭照踱迴書案前坐了,磨墨鋪紙,拈了支烏木紫毫筆在手,原想默書篇古人賦靜心寧神,可攬袖落筆,竟一筆筆地,從心繪起了美人圖,待他迴過神來,畫上美人已成形七八,雖溫柔低首,紈扇半遮麵,但他卻心知,扇後是怎樣的明眸皓齒、玉肌香容……


    蕭照怔看了半晌,想要擲筆,可卻又握緊了筆,將寫意美人圖慢慢畫完。美人無麵,可娘娘的一顰一笑,卻在眼前揮之不散,於是畫也似活了起來,美人輕移紈扇,剪水雙瞳依依看他,眼波流轉,淺笑嫣然,朱唇輕啟,柔喚:“照兒~照兒~”


    心又騰地熱了起來,直燒到雙頰處,所擬想的將娘娘抱於懷中的場景,又不斷在眼前浮現,蕭照使勁渾身解數,都無法使自己斷絕了這念頭,急惱之下,抬手抽了張宣紙遮住那畫,起身離開書案,想要出去吹吹冷風散心寧神,可在外走了半晌,望見娘娘寢殿窗下相依的身影,卻又鬼使神差地,往娘娘殿中去了。


    曹方見永寧郡王去而複返,一怔問:“郡王有事?”


    蕭照唇顫了顫,正不知說什麽時,內裏燈火忽熄了一片,三四宮侍垂首退了出來,曹方朝裏看了一眼,笑對蕭照道:“陛下與娘娘已歇下了,郡王有事,明日再說吧。”


    蕭照也已看見簾內皇爺爺,正打橫抱著皇後娘娘往寢殿深處走,他微垂了眼簾,“哦”了一聲,轉身離了此處,慢步至殿外時,見夜幕低垂,天心數點淡星,忽地想起“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一句,心頭細細密密的,像是正被何物輕輕齧咬,有點癢,又有點疼。


    殿外,蕭照為自己今夜之『迷』行『迷』思,茫然無措,一頭霧水,殿內,蘇蘇也被明帝今夜這“仿佛什麽事也沒發生過”的態度,給驚著了,她任他將她抱到榻上解衣,親密愛撫了一陣,終是忍不住問道:“陛下怕什麽呢?”


    明帝捉吻著她指尖,輕道:“朕最怕失去你。”


    蘇蘇沉默片刻,低道:“騙人。”


    明帝未作辯解,隻問:“你怕什麽呢?”


    蘇蘇道:“我怕陛下……”


    明帝笑了,輕咬了下她肩頭,“騙人,這天下誰都怕朕,獨你不怕,從見朕第一眼就沒怕過,想怎麽罵,便怎麽罵……”


    蘇蘇輕道:“我從前怕見陛下,如今卻怕見不到陛下。”


    明帝聞聲默然,雙眸亮了又幽,萬般情緒隱秘翻攪著,最後輕吻了吻她唇角,低道:“朕不來這幾日,你不也好好的嗎?”


    蘇蘇道:“這幾日不見我,陛下好嗎?”


    “……當然不好”,明帝抱緊了蘇蘇,“……可終有一日,朕是要離你而去的,生死茫茫,兩不相見。”


    蘇蘇手摟著明帝脖頸,依伏在他身前,隻是不語,短暫的沉寂後,明帝低首看她,“你還愛他嗎?”


    蘇蘇搖頭,明帝又傾身摩挲著她臉頰,幽幽道:“可你不想他死……”


    蘇蘇沉默須臾,輕道:“他不會做毒害陛下之事的……”


    話未竟,明帝已猝然吻了上來,如溺水之人渴求活命的空氣,按著她的烏發,壓倒在綿軟的被衾中,燈映流光,枕上的丹翠合歡,在交纏的身影中,忽明忽暗,花影參差,寂然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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