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一亮,心底的那點抱怨瞬間煙消雲散,視線把陸行淵山下一打量,道:“你穿成這樣要去做什麽?”


    陸行淵一襲白色錦衣,外罩紅色大氅,飄逸而不失幹練。他往日隻以玉簪束發,今日卻戴了玉冠,兩側垂下帶珠玉的飄帶。少了閑散之意,多了幾分凜然。


    “我要去星羅殿,一起?”陸行淵對沈熾發出邀請。


    沈熾神色一凝,沒有猶豫,欣然答應。


    星羅殿是魔族議事的大殿,也是魔君王位所在。梅洛雪隻是代理族中事務,不曾稱王,自然也不會坐在王位上。


    這個王位空了很多年。


    今日族裏的重要人物都在星羅殿,進行他們有事沒事聚一聚的碰麵會談,期間避不可免地談到陸行淵。


    梅洛雪打算讓陸行淵繼位的意思已經透露出去,議論之聲隨之而來。


    “少主還年輕,梅大人這個決定是否有些草率?”


    “我們不是反對少主繼位,隻是他要學的還有很多。”


    “少主畢竟是在人族的地盤上長大,貿然讓他繼位,隻怕很難服眾,我們族內明明可以有更好的人選。”


    大殿上的人各抒己見,他們多數不想把命運交到一個有爭議的人手上。有些話他們沒有明說,大家心裏都清楚。他們臣服陸晚夜的威望,但也沒忘記陸行淵身上還有人族的血統。


    一個連魔角都沒有的王,這讓下麵的魔族怎麽想?


    梅洛雪就知道這些人不會輕易承認陸行淵,從之前試探的口風到今日,這些人更希望陸行淵成為一個吉祥物一樣的存在。


    真是可笑。


    梅洛雪心中冷笑,清了清嗓子,她正準備反駁這些人的話,就注意到大殿上的聲音戛然而止。


    大殿門口進來了兩個人,沈熾一路護送陸行淵到此,進了正殿,他退讓到一旁。


    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陸行淵從容不迫地走向最高處的王位,一步一步,魔氣鼓動袖袍,渡劫期的修為形成威壓,那是一種無形的震懾。


    王位的台階是白骨堆積,王位的王座以荊棘為底,是危險也是榮耀。陸行淵沒有猶豫,他堅定地踏上去,轉身看向眾人。


    他握住王座的扶手,直接坐上去,目光冷冽,麵帶寒霜,朗聲道:“這個位置我坐了,條件你們提!”


    第五十九章


    荊棘王座,白骨為階,陸行淵在坐上去的這一刻就有了為王的覺悟。


    他不能改變自己的出生,也不可能繞開雲棠這個話題,永遠都不提及。


    當年的恩恩怨怨他親眼所見,不需要第二個人來告訴他發生了什麽。戰火燃燒後的疆土颶風肆虐,不是他迴避就可以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


    他坐的是王位,擔的是責任。


    大殿內一陣沉默,他們誰也沒有想到陸行淵會那麽直接。


    陸晚夜餘威尚在,如果陸行淵生在魔族,長在魔族,那這個王位非他莫屬。可惜他自小在人族長大,還有一個參與了狩天計劃的娘親,魔族不想在同一個坑裏跌倒兩次。


    “這個位置你坐不得。”有急性的魔族沉聲警告,隨即抬起右手,轟出一拳。


    這一拳樸實無華,卻蘊含了毀天滅地的氣勢,直奔陸行淵而去。


    在場的其他人一怔,但無人出手阻攔,這是力量的考驗。梅洛雪淡定飲茶,眉眼低垂,沒有絲毫的擔心。


    拳風破空而行,獵獵風響。出拳的人對力量的把握極為精準,這一拳隻籠罩了陸行淵所在,對周圍的族人沒有任何的影響。


    拳未到,力先行,勁風夾雜著風刃,霸道兇狠。


    陸行淵麵不改色,以拳相對。他雖為劍修,更擅長用劍,但劍法為道法,今日對戰的是族人,自然該用魔族的功法。


    魔氣凝聚在陸行淵的拳頭上,隨著拳頭揮出,拳聲如鞭響,拳風化為獸首,咆哮著衝向迎麵而來的勁風。


    眾人隻聽的耳邊轟轟炸響,野獸嘶吼,一股恐怖的氣息向前推出。


    “砰”地一聲,半空中的拳影頓時崩潰,獸首向前衝出,出手的魔族好似被一股大力擊中,連人帶椅退出三步,麵露驚駭。在他腳下,堅/硬的大殿地磚朝著四周撕裂,露出蛛網般的裂痕。


    陸行淵淡淡地活動手腕,謙遜道:“承讓。”


    殿內霎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陸行淵到魔族不久,眾人對他的實力還沒個數。兩百餘年,渡劫強者,這別說是在人族,就是往大陸上放,都是少有。


    出手的人修為和陸行淵差不多,但存了兩分輕視,這才落了下風。


    梅洛雪放下手裏的茶碗,杯盞碰撞的聲音驚醒在場的眾人,她似無意道:“你用的可是魔族的功法?”


    陸行淵頷首道:“偶然所得一份殘卷,覺得上麵的功法適合,就練了練。”


    “身在人族還敢學魔族功法,你真是胡來。”梅洛雪嘴上嗔怪,眼底卻是讚賞之色。


    如果陸行淵是用道法應戰,贏了也落下乘。反之則是一種態度,他認可自己的魔族血脈,從未迴避。


    眾人又如何聽不出梅洛雪的意思?他們擔心陸行淵對魔族沒有歸屬感,陸行淵就用實際告訴他們,他有。


    實力和認同,陸行淵都不缺。


    被擊退的魔族把椅子搬迴原位,被陸行淵打敗實屬意料之外,他覺得丟了麵子,麵上有些掛不住,但心裏服氣。他掃了眼身邊的族人,道:“我沒意見了,你們自己看著辦。”


    為王要有實力,陸行淵的實力說服了他。


    “少主,這個位置你可以坐,但你也得表個態。”酒鬼遊風把自己的酒葫蘆掛迴腰間,他有些醉意微醺。看向陸行淵的眼神卻是少有的犀利:“魔族的血海深仇怎麽算?”


    遊風的話說到點子上,這也是大家所關心的問題。


    梅洛雪看向陸行淵,沒有出聲幹預。眾人需要他做出選擇,這關係到大家能不能完全信任他。


    這個問題在陸行淵的預料之中,他沒有猶豫,道:“我知道你們在擔心什麽,口說無憑,立誓為證。不消此恨,便讓我身死道消,不入輪迴。”


    以道為誓,便要受道所束,陸行淵的果決讓在場的人心頭一跳,他們第一次認真地審視坐在王位上的人。


    他們以為的孩子,在沒有族人的異域他鄉獨自成長起來。大家在意的親情,對他卻是利用和被利用的關係。


    倘若不是他記得自己的身份,從來沒有忘記過心中的仇恨,他又何須走的那麽艱難?


    以他的天賦,他大可以放下這一切,融入人族,成為他們不可或缺的助力。


    反對的聲音逐漸低下去,陸行淵讓他們心裏有數,他們沒有繼續阻撓的理由。


    梅洛雪掩唇嬌笑,道:“既然大家沒有意見,這件事就這樣定了。”


    遊風打開酒葫蘆,灌了一口酒道:“梅大人安排就好,我隻要席間有酒。”


    新王繼位,按照魔族一貫的傳統,要行戴冠之禮,魔君焚香,血祭先祖。這個祭,也是驗明正身,會有先祖賜福。


    典禮之後,眾人參拜,餘後便是宴席,舉族同慶。


    這事陸行淵事先並不知曉,梅洛雪沒讓他操心,一手攬去,時間定在七日後。


    一切事宜安排妥當,眾人離去,沈熾也退到殿外等候。


    陸行淵緊繃的情緒這才稍稍放鬆,梅洛雪瞧他鬆了口氣,笑道:“坐在上麵有什麽感想?”


    此刻殿內沒有其他人,陸行淵舒展筋骨,也不避諱:“我知道小姑為什麽不願意坐這個位置。”


    為王就要擔起全族,而不是逞個人威風。


    梅洛雪笑得更厲害了,這些年她掌管魔族付出了不少心血,看上去是和王沒什麽差別,但隻有坐過這個位置的人才清楚,這兩者之間所承擔的責任完全不一樣。


    不坐這個位置,她管束魔族可以隨心所欲。坐了這個位置,要考慮的東西多了,就要顧慮平衡。


    說實話,陸行淵有這樣的覺悟梅洛雪很開心,但同時她也有一些不方便在人前說出來的擔憂。


    “行淵,有些話當著那些人的麵,我不便說。現在隻有我們兩個,你就聽我嘮叨兩句,我固然希望你做這個王,因為這也是你父親的期許。”


    梅洛雪斂了笑意,意味深長道:“大人的選擇有著很多的身不由己,但不管是什麽樣的選擇,他們都深思熟慮過,並且承擔了因有的後果。你就是你,你隻需要替自己活著。不要用別人的過失來懲罰你自己,這不是他們想看到的。”


    陸行淵坐這個王位,別人擔心他偏向人族,讓魔族重蹈覆轍。梅洛雪擔心的卻是他因父親的死,母親的背叛,而以一種贖罪的姿態接過這個擔子,把壓力都扛在自己身上。


    當年的戰爭不可避免,但傷亡被陸晚夜控製在有限的範圍內,魔族的死士跟著他戰死沙場,他們奔赴戰場的那一刻就明白,在他們眼前的是一條死路。


    他們沒有迴頭,沒有逃避,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的死,可以換來荒域複蘇,讓族人休養生息。


    陸晚夜沒有修複天道的能力,他隻是知道如何複蘇靈氣。修者道消,靈氣便會歸於天地,複蘇萬物。但天地無邊無際,所需所耗非一人可行。


    戰爭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陸晚夜的傳送陣傳送的不僅僅是族人,還有那些在戰場上歸於天地的靈氣。


    隻是這件事知者甚少,梅洛雪從未對外提起。


    永遠不要小看人心的貪婪,特別是在這個靈氣不斷耗損,不能再生的時代。這樣殘忍的法子,窮途末路之輩寧信其有,不信其無。


    屆時,首當其衝的不是金字塔上的大能,而是數以萬計的生靈。修士會以殺遏製靈力損耗,進而求得飛升。


    陸晚夜當初將計就計,以身殉道,但這治標不治本。靈氣不可再生才是最大的危機,他讓魔族藏於死亡之下,遠離兩族爭鬥,也隻能緩一時之急。


    他的計劃並沒有以死做結,隻是需要有個人來繼續。


    梅洛雪身為半個知情者,看著陸行淵走上王位,心裏高興也複雜。在他眼裏,他扛起魔族,但在他父親的期許裏,他需要肩負的是天下。


    得到了魔族的認可,順利走上王位,陸行淵第一時間就把這個消息告訴陸晚夜。


    隨著陸晚夜的複蘇,小世界被他打理的井井有條,雜亂的靈草被裁剪的整整齊齊,靈植也被歸類分整。


    小院的台階打掃的幹幹淨淨,陸晚夜坐在海棠樹下,麵前放著一個器鼎,火焰在器鼎內熊熊燃燒,器鼎外壁呈現暗紅色。鼎身沒有一絲熱力飄散出來,卻讓鼎周圍的空氣呈現出扭曲的狀態。


    陸行淵推門而入,被眼前這個景象嚇了一跳。


    “爹?”


    陸晚夜此刻是殘魂狀態,卻在煉器!


    陸晚夜正在給手上的靈器刻畫陣法,沒有分神,含糊地應了一聲。等陣法勾勒完成,靈器發出一陣璀璨的銀光,之後又盡數收斂,變得平平無奇。


    陸晚夜看了看,摸著下巴道:“比起以前還是差多了,還得多練練。”


    陸行淵:“!”


    陸晚夜說著把靈器往陸行淵懷裏一扔,見他神情嚴肅,笑道:“愁眉苦臉做什麽?我還沒有脆弱到一碰就碎的地步,你不信你來和我比劃比劃,我保證不會輸給你。”


    陸晚夜對自己的身體有數,他還沒和自己兒子重聚兩天,不會提前把自己折騰散架。


    陸行淵認真地上下打量,確定陸晚夜就像自己說的那樣,沒有任何問題後才放心下來。他看了看手裏的靈器,是個地階的鐲子,樣式簡單,可男可女。


    “身居高位,要學會有賞有罰,恩威並施,不能一味地按照規則辦事。有些時候,睜隻眼閉隻眼會更舒服。”陸晚夜抬頭掃了眼兒子,又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器鼎上。


    陸行淵有些詫異,陸晚夜這話像是已經知道他繼任魔君。他再次看向這方天地,道:“你都知道了?”


    陸晚夜笑了笑:“這不是早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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